我的心怦怦直跳。整個過程中,周府君始終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聆聽,臉色平靜。然而我似乎看見他的眉頭逐漸微微聚攏,若有所思。我突然心里一動,我想,我應該說點自己真正想說的話才是。
于是我離席深施了一禮,長跪道:“山野鄙儒何敞,敬問府君無恙!”周宣微微頷首以示答禮。我沒有停頓,繼續(xù)道:“敞剛才聽了諸位同窗的發(fā)言,胸中頗有異論,不敢藏愚,敢稱說于府君之前?!?/p>
周宣的眉頭突然像花朵一樣舒展開了,嘴角也漾出一絲笑容,再次頷首示意我講下去。
喜悅頓時像蜜糖水一樣,浸潤了我的心,我大聲道:“諸生剛才無不艷稱孔孟,以為孝養(yǎng)父母,不須芻豢酒肉,也不必錦羅繡綺,只要心底誠懇,面容莊敬,那么即使給雙親咀嚼青葵,吸啜清水,也是完全可以的。并因此認為處世當甘于貧賤,不可汲汲于富貴,敞以為大謬不然?!?/p>
周圍的人都發(fā)出低低的噪聲,顯得有些騷動。周宣威嚴地望了望四周,堂上重又回復安靜。周宣道:“君且繼續(xù),不要理會他人?!?/p>
我拱拱手,繼續(xù)道:“啟稟府君,敞自小失怙,全靠母親一手撫養(yǎng)成人,敞自從懂事之日起,家中就只在膢臘膢臘:古代的兩種祭名,皆在歲終﹐故常并稱。古時貧民平時吃糠咽菜,“膢臘”的時候才有機會飲酒食肉。的日子才能看見酒肉,那還是皇帝陛下大赦天下時開恩頒賜的。敞那時就想,倘若敞長大之后,不能掙得酒肉以養(yǎng)老母,而使老母只能繼續(xù)飲清水、食菽葉以度余年,敞將痛不欲生。老母契契勤苦,養(yǎng)了敞這樣的兒子,又有何用?老母的肚子不是菜園,難道只配裝盛那菽葉青葵?況且如果依諸生剛才所說,一簞食、一瓢飲就足以孝養(yǎng),那么干脆可以上書東宮東宮:指皇太后的宮殿。,減免花費。只是敞不知道,當皇太后一日四餐以清水菽葉為食時,天下百姓又將怎樣看待圣天子的孝心呢?”
我的周圍又立刻響起了一片嗡嗡聲。很顯然,我的話違背了他們一向習慣的虛假教誨,也許他們明知道是虛假的,然而因為習慣,已經把心口不一當成了天經地義。我的這些同窗中,不乏家中有巨萬之資的紈绔,試問他們是不是真的愿意在餐案上,恭恭敬敬地給他們的老母備上一壺清水,一笥菽葉或者青葵。我想不會的,那是喂馬,而不是養(yǎng)親!
我的做法有點冒險,雖然西京 西京:指長安,西漢的國都,東漢人一般以之借指西漢。的余烈未殄,我大漢表面上還保持著文法興盛的勃勃生機,而儒生們的迂腐不堪已經給這個國家涂抹上了一層色厲內荏的色彩。而且平心而論,我的話中并非沒有強詞奪理的成分,我自己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想法估計也與此不符。不過每個人在有些時候都是不得不稱說自己的一隅之見的,盡善盡美的見解在這世上根本不存在。至少在這時候,我動了一點真的感情,當我慷慨陳詞的時候,我想起了老母那雙龜裂的手,以及她額上裹著布巾,抱病在寒冷的冬日為人洗衣的場景,我哭了。我真的很希望,能讓她美衣甘食地安享余年。人活在這世上不是為了受苦的,受苦,那絕不是活著的目的。
周宣的眼里閃出驚喜的光芒,他只一揚手,就制止了我那些同窗秋蟬般的鼓噪。他的身體往前傾了一傾,慨然說了一句話:“大漢的天下,都要被那幫腐儒糟蹋干凈了?!?/p>
第二天,太守府小吏送來了一封檄文,征辟征辟:漢代高級官員選用屬員的制度,中央行政長官如三公,地方官如州牧、郡守等,可自行征聘僚屬,任以官職。我為郡決曹史決曹史:掌管斷案事宜的中層官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