鵠奔亭看上去似乎是個年久失修的亭驛,從里到外都黯淡無光。從驛道左方,沿著石板臺階上山坡幾十步,才是亭舍的大門。門曾髹過清漆,釘著青銅鋪首,厚實沉重。進了門,是個兩進的小院,沿院墻四圍種著高大的木棉樹、苦楝樹和柚樹,其他空余地方則碧草叢生,中間留著一條可容車馬軌轍寬度的碎石道,道上依稀可見一些用紅石嵌成的字跡,我仔細辨認了一下,大約是“大漢南土平,物阜民康”等字。從它的殘破程度看,當初蹲在地上認真地拼積它們的人,肯定早就升遷或者解職了。我在心里贊了一句,好一個充滿希冀的小吏,說實話,我就做不到,希望他已經(jīng)如愿升遷。但轉念一想,或許他已經(jīng)物故物故:去世。多年了呢!人生是何等脆弱,永不可能和石頭比壽的。
走進第二重院子,視野要更加開闊些,西北角矗立著一幢三層的樓,廡殿式的屋頂,這大概就是望樓,兼作倉樓用的。樓下散落著四五間平房,成曲尺形,應當是客舍。客舍一側,還有一間小屋,蹲在高高的臺階上,應當是溷廁。小屋臺階下是一塊四方形的場地,四周還依稀立著一些腐敗殘舊的木樁,大概當年某個小吏曾經(jīng)在此養(yǎng)豬,以消磨年華。向右邊看,院子的東側有一座斜坡屋頂?shù)男》可?,上豎著高高的煙囪,屋外堆著一些柴火,是廚舍無疑了。廚舍的南側,有一張長而方的石桌,四圍凌亂擺著幾個石礎。石桌上鋪滿了落葉紅花,以及蟲豸的尸體、烏鴉的糞便,顏色十分駁雜而冷淡。桌沿有破碎的痕跡,顯然多歷年所。石桌的右側幾尺遠的地方,則有一座四方的石質井欄,沒有轆轤。井圈是圓形的,石色斑駁陸離。奇怪的是,在這個井欄的南側不遠處還有一個井圈,乃是用鮮紅的石頭砌成,好像暗夜中嫣紅的火苗,和整個亭驛黯淡蕭瑟的樣子不相協(xié)調。這讓我心里陡然一跳,交州的風物,果然與他處的不同。
“龔亭長,這是個廢井嗎?”我指著那團火苗,問迎接我的亭長。剛才他已經(jīng)自報家門了,說是本郡高要縣人,名叫龔壽。他大約四十五歲左右,身材矮胖結實,滿臉都是胡子,笑起來有種難以言傳的諂媚。老實說,在我面前諂媚的官吏很多,但不如他特別。
龔壽順著我的手指看過去,恭敬地說:“是的,使君。廢棄幾年了,打不出水來,就只好重新打了一口。”他頓了一頓,補充道:“使君的眼神真好,天色這么晚,也一眼能看見那廢棄的破井?!?/p>
我瞥了他一眼,心里微微一動。你知道,我做了幾十年的官,最擅長的就是刺探別人的隱私。我能從郡決曹史,一直升到縣令、州從事、郡太守、司隸校尉以至州刺史,這期間不知道揭破過多少人的奸詐和隱私,懲治過多少奸徒和賊盜。對于從蛛絲馬跡中發(fā)現(xiàn)奸詐,是我的拿手好戲,我也樂此不疲。除此之外,在有必要殘忍的時候,我也絕不手軟。一路從小吏過來,我知道做小吏的艱辛,有些人干這行可能只是為了糊口,為了安身立命;有些人則是為了作威作福,以能蒙蔽上司為榮。我早知道怎么對付這種人了。這不是紙上談兵,我清楚地知道,有些文吏懂得的道理不會比我少,學過的申、韓之術也可能比我多,可是他們天性中缺乏威嚴和鐵腕,而沒有后者的輔助,再精明聰穎,也不過是個長了胡須的老嫗。趙括為什么會兵敗長平呢?不是因為他懂得少,也不是因為他下的命令一無是處,而在于他的優(yōu)柔寡斷。趙國人在他的帶領下,實際上是自己打垮了自己。
“你覺得我眼神好嗎?”我剛想接著問這么一句。但是話到嘴邊,又收回去了。《老子》說,適當?shù)匮b糊涂,能讓人永遠處于主動。我第一次當上二千石的時候,剛到太守府上任,就要求原來府中的戶曹掾戶曹掾:掌管百姓戶口簿籍的官吏。把當?shù)氐牟环ê缽娒麅越o我過目。這之前我裝出一副很迂腐的樣子,說話也婆婆媽媽,掾屬們因此都松懈了下來。過了幾天,我又招集所有官屬,起先溫言慰問,談笑風生。當那個戶曹掾將名冊遞上來時,我掃了兩眼,將名冊一扔,突然上前將他的前襟撕開,從他胸前掏出另外一封簡書,那上面寫的才是這個郡真正的首惡大猾。這個戶曹掾嚇癱了,馬上匍匐請罪,坦白自己為了留條后路,事先準備好了兩封冊書,如果我嚴厲,就將真實冊書上報;如果我看上去仍是軟弱可欺,就胡亂報一些小賊充數(shù)。我心里暗暗冷笑,來這個郡上任之前,我早已在這個郡位于洛陽的郡邸郡?。寒敃r各郡設在都城的賓館,用途是供郡中去都城辦事的官吏臨時住宿等。詳細詢問過他們的上計官吏,了解了不少他們當?shù)毓倮舻娘L氣、治理狀況和物土民情。我不是不可以一到任就擺出一副嚴厲的樣子,這樣他們絕不敢對我有所欺騙。但同時會損失幾個好處:第一,也許會讓他們事先商量對付我的辦法,至少是給賊盜們通風報信。第二,笑面虎的樣子通常能最大限度地嚇住奸人,而態(tài)度的變幻莫測,還能輕易摧毀人的信心。這是我的經(jīng)驗,道理并不難掌握,關鍵是分寸要拿捏得恰到好處。
因此,我突然換了一句話:“怎么這個亭就你一個人?還有求盜和亭父求盜、亭父:都是秦漢時代亭長的下屬小吏。呢?”
龔壽道:“剛才給使君開門的那個人就是亭父,他叫陳無智?!?/p>
我想起剛才開門的那個人,三十多歲的樣子,光著上身,眼神茫然,打著呵欠,好像永遠也睡不醒。一個傻子,他竟然是亭父。好在,沒有浪費他的好名字。
平心而論,這個亭舍打掃得還算干凈。在他們烹煮晚飯的時候,我踱上望樓,想四圍地眺望一下。踏著吱吱作響的樓梯板,我登上了這座有五丈多高的望樓。樓板上停了很多烏鴉,見了我,群起鼓噪著一一上天,留下陳陳相因的淺綠或者灰白的糞便。我雙手扶著欄桿,眺望遠處,禁不住淚流滿面。我太喜歡這樣的風景了,如果能帶著愛妻一同觀賞,該有多么幸福!我抹了一把不知何時流出的淚水,眼前的郁江風景盡收眼底,除了天邊如血的殘陽,和幾點稀疏的寒鴉,沒有一絲人煙的氣息。這真是個隱居的好所在,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又俯視了一眼庭院,那團熠熠的火苗已然不在,我陡然感到有些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