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人能感覺到我的孤獨。波比本打算形影不離地陪著我,可是他畢竟是大孩子,有自己的朋友圈。父親盡可能抽時間和我在一起,念及他還有那么多公務(wù)要處理,他給予我的這些時間簡直是太多了。他來學(xué)??催^我打板球賽,帶我起早去海德公園的百年老路羅滕道(RottenRow)或是羅漢普頓(Roehampton)的馬場騎馬。晚上和母親臨出門應(yīng)酬前還不忘來臥室給我讀四十五分鐘到一個小時的書。那時的我還無法察覺父親精神上承受的巨大壓力。直到倫敦歲月變成過去,我長大成人之后,回想起當(dāng)時的場景,翻閱當(dāng)時的書信才逐漸理解父親在戰(zhàn)前外交斡旋過程中的痛苦角色:他強烈地希望美國保持中立,在他的眼中美國和英國都沒有做好充分的軍事準(zhǔn)備抵抗希特勒的進(jìn)攻。他不停地給羅斯??偨y(tǒng)寫信,給參議員們寫信,給記者們寫信分析國際局勢,這些言論最終觸怒羅斯??偨y(tǒng),使得他的外交生涯提前結(jié)束。讓我不能理解的還有另外一件事。就在父親直言不諱表達(dá)自己想法的同時,他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個難得的機會,他肯定意識到了這一點并且也曾有過期待。當(dāng)時臨近1940年美國總統(tǒng)競選,富蘭克林·羅斯??偨y(tǒng)任期將滿兩屆,史上還沒有總統(tǒng)任職超過兩屆,沒人知道羅斯福到底會不會連選連任。據(jù)我后來了解,在一份當(dāng)時輿論熱議的繼任者名單中,父親的名字赫然在列。
諸如此類的事我從未問過父親,現(xiàn)在常常想要是當(dāng)年問一下該多好。然而,這些事情和父親生命中的其他片段一樣,存在于我們的關(guān)系之外。我們從不把自己的家人朝外趕,彼此之間也不討論個人生活的細(xì)節(jié)。這是個尊重不尊重的問題。
1938年9月召開的慕尼黑會議(MunichConference)多少給了父親(他沒有參加那次會議)一絲避免戰(zhàn)禍的希望。他的朋友和盟友,英國首相(Britishprimeminister)內(nèi)維爾·張伯倫(NevilleChamberlain)和法國總理 (Frenchprimeminister)奉行后世看來遺患無窮的綏靖政策(appeasementstrategy),接受了阿道夫·希特勒提出的蘇臺德地區(qū)(Sudetenland)領(lǐng)土要求。次年3月,德國軍隊入侵捷克斯洛伐克(Czechoslovakia),加劇了多國間忙亂而徒勞的外交斡旋。
就在和平岌岌可危之時,父親作為羅斯??偨y(tǒng)的代表參加了紅衣主教歐亨尼奧·佩塞里加冕教皇庇護十二世的典禮,我們?nèi)覐膫惗刳s赴羅馬。1939年3月12日,星期日,我們坐在圣彼得大教堂(St.Peter’sBasilica)柱廊的第一排觀看了整個典禮。后來才知道,肯尼迪一家的觀禮還為梵蒂岡(Vatican)帶來了一個小小的外交危機:美國代表團上報的觀禮人數(shù)為七人,但是我們算上家庭教師實際上有十一個人(小喬伊當(dāng)時在西班牙)。最后,問題以天主教常有的寬容方式收場:梵蒂岡方面增加了座位,一切進(jìn)行得很順利。
翌日,父親受到了新教皇的接見。3月15日星期日,新任教皇在梵蒂岡為我主持了第一次圣餐禮(FirstHolyCommunion)。我那天穿著一件藍(lán)色的外套,左手拿著一柄白色的玫瑰花飾(rosette)。他祝福我并說到,“愿你永如今日般善良和虔誠(Ihopeyoualwaysbegoodandpiousasyouaretoday)?!边@件事在一部分人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動——一個七歲的男孩由教皇主持了第一次圣餐禮;這是這位教皇第一次以教皇的身份主持圣餐禮;而且,這個小孩不是意大利人。然而,這卻是我生命中最美妙的時刻。那天我收到了一串由教皇加持過的念珠(rosary),這串念珠我在六十多年后轉(zhuǎn)贈給了繼女卡羅琳·拉克林,在她第一次接受圣餐禮的時候。
戰(zhàn)爭開始前一家人最后的休閑時光是個長達(dá)一月的假期,父親在法國里維埃拉(FrenchRiviera)的戛納(Cannes)租了個度假村。喬伊和杰克教了我更多的航海知識,還教我怎么跳水,練習(xí)跳水的地方就在地中海(Mediterranean)伊甸羅克(EdenRoc)旁的懸崖上。我那時還不怎么會游泳,但他們覺得問題不大——我一入水他們就跳下去一個把我撈起來。這件事我們兄弟三人對父親一直守口如瓶。
假期被迫于8月24日提前結(jié)束。德國和蘇聯(lián)發(fā)表公報稱已簽署了互不侵犯條約(mutualnonaggressionagreement)。此事非同小可,它意味著波蘭將首當(dāng)其沖地遭到毀滅性的打擊。
接到消息之后父親立刻趕往倫敦。在會見了方寸大亂的張伯倫之后,他電告母親,必須帶著孩子們離開歐洲。
對此母親早有心理準(zhǔn)備。從春天開始,空襲警報便時常響起,對德國空軍可能空襲倫敦的恐懼已經(jīng)四處蔓延。波比和我在上下學(xué)的路上看見了倫敦的民防準(zhǔn)備:沙包、防空氣球 (barrageballoons)、槍炮的腳手架。我們曾參加過空襲演練,和同學(xué)們一起躲進(jìn)掩體,帶上讓人惡心的防毒面具,演練間隙時間再返回教室上課。我對那個時候最鮮活、最詭異的記憶莫過于在街上看到的一灘人血。由于那時距離德軍開始空襲倫敦還有一年的時間,而我們在空襲開始之前就已經(jīng)離開了英國,除非這灘血是一場我恰好目擊的車禍或者其他事件留下的,否則這段記憶只能說是無法解釋?;蛘咭苍S這段“記憶”來自夢里,而這個夢則恰恰來自于我耳濡目染、與日俱增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