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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孝賢電影的美學信念(4)

侯孝賢電影講座 作者:卓伯棠


 

拍時裝,在現(xiàn)代背景,或者是以前的背景,假如說是實景,我在拍《悲情城市》的時候,就是醫(yī)院那一區(qū),附近的居民就是我的臨時演員,全部給他們談好。為什么?假如叫一個臺北的臨時演員去那邊,他們恐怕連走路都不會走。因為他對那個地方不熟悉,所以走的時候很怪,但是換作當?shù)氐娜?,拿一個東西在那邊晃啊晃啊,絕對就是跟那個地方match(相配)的,完全是合的。這些其實都是細節(jié),你無時無刻都必須注意,才能做到一個真實的氛圍。我常常是這種,像《悲情城市》中送葬的隊伍,其實是我拍的時候他們正好送葬,我問他們可不可以再來一回,他們說可以,只要付錢。錢談好了,再來一回,我就拍了。時常是這樣子,因為有時候這些東西你要再跟他們聯(lián)絡,會很慢,而且有時候你要是看不到,就沒想到。你看到了還不用?那一定要用的。這種情況太多了。有時候我們在拍戲,比如說拍一群人的反應,正好那群人在那邊很過癮的樣子,我們在這邊偷偷地把鏡頭對著他們,用銳角。銳角你們知道,就像zoom(推)上去就是銳角,廣角之外就是銳角,基本上可以壓縮的,然后我們這些人全部看這邊,鏡頭是對這邊,然后鏡頭還擋著,只剩下一個頭看著,那邊還出什么聲音,然后他們就這樣一直看著。像《冬冬的假期》我記得有一場是他們抓麻雀回來要不就是小孩回來,有一群人在看,基本上就是用這種方式。很多常常會用,一看那個人很過癮,需要我馬上就會拍?!稇賾亠L塵》那么多云在走,氣候的變化,那個不是去等的,如果要等要等死的,越等就越等不到,我們是在拍戲中,突然看到便趕快拍下來?;蛘呤峭饷嬲谙掠?,我們正在拍這場,我腦子馬上轉(zhuǎn),下雨這個要怎么用,馬上就調(diào)一場去拍,然后你再前后再連。

所以場面調(diào)度基本上還是有個原則,這個原則就是怎么樣看上去很真實,看起來不會像安排的樣子,這是個原則,這個原則通常是要靠長時間的累積跟歷練才有。你看《桃花女斗周公》,我是第三個片子當副導,很自然,我就是用這種方法。所以我現(xiàn)場只有一個助導,是個女的。很多時候你要看現(xiàn)場的狀況調(diào)度。很多時候我拍車站,都是這樣。

場面調(diào)度通常是有個sign(信號),那個演員過來,另一個過去……比如《南國再見,南國》他們在打紙牌的時候。那個鏡頭就是從打紙牌一直到有個人來找高捷,然后高捷就把牌交給另外一個人打,他自己就過去跟那個人講話,林強在那邊打彈子,大哥大響了林強就過去接。因為以前大哥大都是集中放在一個地方,因為只有那個地方才收得到,林強接了電話后再交給高捷,高捷后來跟人談的時候,喜祥又進來,這一段也是蠻長的一個調(diào)度。這個環(huán)境基本上是一邊可以休息喝咖啡的地方,另一邊主要是彈子房。《南國再見,南國》差不多是十幾年前,那時候去內(nèi)地是一個夢,很多人去。當然也有很多人失敗,能夠撐住的不多。這是早期的時候。然后演那個人,那個人是個刑警,我真是找了一個刑警來演,本身是一個刑警,刑警才有這種味道,因為歷練過,不然普通的熟人是演不來的,他的感覺又非常對,油,很懂,很會說,所以找他來演?;旧线@里有好幾件事,一開始,因為他們電話都集中在那邊,有人來接,后來那個人就來了,來了進去之后就看見高捷在那邊打牌,他就交給他旁邊的小弟打,他就自己去處理。處理時講了半天,他說不可能,他大哥會盯的,電話響,林強去接那個電話,交給小高,小高講了后面要發(fā)生的事情,就是小麻花出狀況了。然后他到那邊去接,這時候喜祥進來。喜祥帶了一個人進來。這邊在講這個,那邊在講那個。這個其實是很繁復的兩件事情的場面調(diào)度。因為通常我拍片都喜歡這樣,我不喜歡單獨的一個。不過盡管這樣子講了,好像聽了也沒有什么,場面調(diào)度完全是看現(xiàn)場狀況在執(zhí)行的,每一次每一個現(xiàn)場都會有個味道要你去掌握,而且那邊的生態(tài)跟生活軌跡你自己要很清楚。這種是已經(jīng)習慣了的。看起來很簡單,我知道要做到不是那么容易的,可能需要拍好幾個take(條)才能拍到。類似這種,你們在我的電影里應該都能常??吹玫?,從《風柜來的人》以后,一直有這種。

《風柜來的人》里面有一場砸磚頭的。他們在那邊賭博,鈕承澤在那邊跟人家打架,然后他不是跑出鏡頭,其實是違背了方向,從鏡頭左邊出去,從右邊進來,這個在一般的鏡頭上image line(軸)是違背的,但是我感覺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開心得很,你們等會看一下。鈕承澤從右邊出去,從左邊進來的,這個連接的是我以前拿磚頭砸人的一個記憶。因為我感覺那個磚頭真的很猛,很強的暴力感,很暴。那個時候我記得是在東亞戲院,我們?nèi)齻€人出來,碰到黃埔新村里面的一個男的,因為有仇,鈕承澤一下就抓了一個鋤頭,墻壁旁邊放了一個鋤頭。我那個朋友就抓了一個竹竿,他們兩個一上去就對打。那個竹竿一下子就碎掉了,放在旁邊太久了,黑了,一下子就碎掉了,碎了他就往回走。我就拿了個磚頭,我看那個人過來,我就“砰”砸向他,就看他消失在我的視線里。那個印象非常深,所以我在電影里就用了這個。戲里面的磚頭并不真是用泥漿做的,只是做成磚的樣子,加一點重的感覺。這個片子在夏威夷影展,那時候第一次出國他們放這個片子,全場在看,看到這個,全場的觀眾就“啊”。后面有鈕承澤去找景和的家,他嫂嫂在外面殺魚,很多蒼蠅,然后看他拿鋤頭出來,他朋友不是被打了?他要去找。我那個時候在那邊的感覺就是,那些觀眾看我們就是一種蠻荒之地的野蠻人。我感覺以他們的角度可能會有這種感覺。然后更奇怪的就是整個電影配的是他們非常熟悉的像國歌一樣的《四季》,是楊德昌幫我配的。那個片子拍完我本來是找李宗盛做的歌配好,楊德昌看完后說,我?guī)湍阒嘏?。已?jīng)上片了,我又再重新final mixing(最后混錄)。我說:ok(好),所以他重新幫我找了《四季》配,所以你們現(xiàn)在看到的這版是楊德昌配的音樂。以前我對交響樂完全沒有感覺,但因為《四季》。我后來非常喜歡《四季》,因為那個時間感非常強地凝聚在音樂里面?!端募尽纺銈冎篮牵勘热缯f他們幾個在海灘那場,放那個音樂,那是一種寂寞,生命的本質(zhì)的一種能量,它反而有一種寂寞,我自己看楊德昌配的《四季》實在是非常過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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