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與吃的神秘色彩則是炒作者賦予的,尤其是餐飲商家,似乎一經(jīng)文人點評題詠立刻身價倍增。于右任先生是陜西三原人,幼時口味總會有些黃土高坡的味道,倒是后來走遍大江南北,才能不拘一格。于右任先生豪爽熱情,從不拒人千里之外,所以不少商家求其題字,從西安的“陳記黃桂稠酒”題到蘇州木瀆的“石家飯店”,直至臺灣的許多餐館,都有他老人家客居時所留下的墨寶。張大千先生也算一位美食家,家廚都是經(jīng)過他的提調(diào)和排練,才能技藝精致,創(chuàng)出如“大千魚”、“大千雞”這樣的美味。我曾去過他在臺北至善路的“摩耶精舍”,園中有一烤肉亭,亭中有一很大的烤肉炙子,一側(cè)的架子上還有許多盛佐料的壇壇罐罐,上面貼著紅紙條,寫著佐料名稱。臺北人口稠密,寸土寸金,比不了他在巴西的“八德園”,可以任意呼朋喚友來個barbecue,于是只能在園中置茅草小亭炙肉,以避免煙熏火燎的煩惱。張大千客居臺灣期間也不時外出飲宴,據(jù)說在臺北凡是他去過的飯店生意就會特別好,我想這大概就是名人效應(yīng)吧。文人美食家除了是常人之外,更重要的首先是“饞人”,之后才能對飲食有深刻的理解、精辟的品評。汪曾祺先生是位多才多藝的文化人,對飲食有著很高的欣賞品位,其哲嗣汪朗也很會吃。我與他們父子兩人在一起吃過多次飯,飯桌上也聽到過汪曾祺先生對吃的見解,其實都是非常平實的道理。汪氏父子都寫過關(guān)于飲食的書,講的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確是知味之筆,十分精到。
王世襄先生是位能夠操刀下廚的學(xué)者,關(guān)于他的烹調(diào)手藝,許多文章總愛提到他的“海米燒大蔥”,以訛傳訛,其實真正吃過的并無幾人,我因此事問過敦煌兄(王世襄先生的哲嗣),他哈哈大笑,說那是他家老爺子一時沒轍了,現(xiàn)抓弄做的急就章,被外界炒得沸沸揚揚,成了他的拿手菜。先生晚年早已不再下廚,一應(yīng)飲食都是敦煌說了算,做什么吃什么,我常在飯館中碰到敦煌,用飯盒盛了幾樣菜買回去吃,我想他一定是不會很滿意,只能將就了。每逢舊歷年,總做幾樣家中小菜送過去,恐怕也不見得合他的胃口。
朱家先生和我談吃最多,常?;貞浥f時北京的西餐。有幾家西餐館我是沒有趕上的。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說當(dāng)時西餐館中做的一種“雞盒子”,這種東西我也聽父親多次提到,面盒是黃油起酥的,上面有個酥皮的蓋兒,里面裝上奶油雞肉的芯兒,后來我也曾在一家餐館吃過,做得并不好。朱家先生還向我講起一件趣事,他在輔仁上學(xué)時與幾個同學(xué)去吃西餐,飯后才發(fā)現(xiàn)大家都沒有帶錢,只好將隨身的照相機押在柜上,回去取錢后再贖回來。當(dāng)然,那時的朱先生還沒有跨入“文人”的行列。
啟功先生也不愧為“饞人”,記得七十年代末,剛剛恢復(fù)了稿酬制度,彼時先生尚居住在小乘巷,每當(dāng)中華書局幾位同仁有拿了稿費的,必然大家小聚一次。我尚記得那時他們?nèi)サ米疃嗟酿^子是交道口的“康樂”、東四十條口的“森隆”,稍后崇文門的馬克西姆開業(yè),啟先生也用稿費請大家吃了一頓。那個時代還不像今天,北京城的餐館能選擇的也不過幾十家而已。
上海很有一批好吃的文化人,他們經(jīng)常舉行小型的聚餐會,大家趁機見個面,聊聊天,當(dāng)然滿足口腹之欲也是必不可少的。如黃裳、周劭、杜宣、唐振常、鄧云鄉(xiāng)、何滿子諸位都是其中成員。上海是有這方面?zhèn)鹘y(tǒng)的,自二三十年代以來,海上文人就多以聚餐形式約會,這也是一種類似雅集的活動。上海的飲食環(huán)境勝于北京,物種、食材也頗為新鮮和多樣,不少久居上海的異鄉(xiāng)人也被同化,我很熟悉的鄧云鄉(xiāng)先生、陳從周先生、金云臻先生都是早已上?;漠愢l(xiāng)人。他們也都講究飲食,家中的菜肴十分出色。我至今記得在陳從周先生家吃過的常州餅和鄧云鄉(xiāng)先生家的栗子雞,那味道實在是令人難忘。
文人中也不盡是好吃的,不少人對飲食一道并無苛求,也不是那么講究。張中行先生是河北人,偶在他的《禪外說禪》等書中提到的飲食多為北方特色。他曾到天津一位老友家中做客,吃到一些紅燒肉、辣子雞、香菇油菜之類的菜,以為十分鮮麗清雅,比北京館子里做的好多了。1999年5月,我因開會住在西山大覺寺的玉蘭院,恰逢季羨林先生住在四宜堂,早晨起來我陪老先生遛彎兒聊天,他見到我第一句話就說:“這里的揚州點心很好吃?!逼鋵?,我對大覺寺茶苑中的廚藝水平十分了解,雖然那幾日茶苑為他特意做了幾樣點心,但其手藝也實在不敢恭維。聊天中老先生與我談起他的飲食觀,他說一生之中什么都吃,沒有什么特殊的偏愛,用他的話說是“食無禁忌”,也不用那么聽醫(yī)生和營養(yǎng)學(xué)家的話。
居家過日子,平時吃的東西終究差不多,尤其是些家常飲食,最能撩起人的食欲。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有一年冬天,天氣特別冷,我到燈市口豐富胡同老舍故居去看望胡清先生(那時還沒有成為紀(jì)念館),聊了不久,即到吃飯時間,舒立為她端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撥魚兒,她慢慢挪到自己面前對我說:“我偏您啦!”(北京話的意思是說我吃了,不讓您了)然后獨自吃起來。那碗撥魚兒透著蔥花兒包鍋和灑上香油的香味兒,真是很誘人,我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食欲,嘴上卻只好說“別客氣,您慢慢吃”,可實在是想來一碗,只是不好意思罷了。
文人與吃的關(guān)系或許可以這樣理解:文人因美食而陶醉,而美食又在文人的筆下變得浪漫。中國人與法國人在很多方面都有相通之處,左拉和莫泊桑的作品中都有不少關(guān)于美食的描述,生動得讓人垂涎。法蘭西國家電視二臺有個專題欄目叫做“美食與藝術(shù)”,它的專欄作家和編導(dǎo)就是頗具盛名的蘭風(fēng)(Lafon)。2004年,我曾接受過蘭風(fēng)的采訪,談的內(nèi)容就是美食的文化與藝術(shù),所不同的是,在法國只有藝術(shù)家這樣一個群體,卻沒有“文人”這樣一種概念。
“千里莼羹,末下鹽豉”,是陸機對王武子夸贊東吳飲食的典故,雖然對“千里”還是“干里”,“末下”還是“未下”歷來有著不同的看法,但莼羹之美,鹽豉之需確為大家所公認(rèn),也許遠(yuǎn)沒有描繪的那么美好,只是因為有了情趣的投入,才使許多普通的飲食和菜肴詩化為美味的藝術(shù)和永不消逝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