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你過分美麗
如毒蛇狠狠箍緊彼此關系
仿佛心癮無窮無底
終于花光心計
信念也都枯萎
——張國榮:《怪你過分美麗》
《怪你過分美麗》——歌曲的名字恍若度身訂造,道出了張國榮異質風格的特性,既包含贊賞欣羨,也流露嗟嘆抱恨,因“異”于世俗而令人側目、迷戀,也因“異”于常態(tài)而被排斥、譴責,“美麗”變成不可饒恕的罪,仿佛這“美”過于使人耽誤,無法自拔,因為美麗而不被操控的東西都是危險的,我們的耽迷容易變成臣服,最終反被操控,尤其是具有異質風格的美體,不但會瓦解道德的防線,而且威脅主流體制的存在——張國榮的藝術形象就是這么的一個展示,充滿誘惑力卻無法迫近,使人身不由己的沉溺卻永遠不能改造或擁有,能帶來感官的歡愉卻危機四伏,恍若“紅顏禍水”的男裝或同志版演出,無論是《我家的女人》還是《春光乍泄》,戀上他如同瘟疫,除了痛苦便是死亡,也如《金枝玉葉》與《夢到內(nèi)河》,他的存在拆解了既成的規(guī)范,考驗了大眾接收的能耐與尺度,見證了世俗的褊狹與歧視。
張國榮這種罕有的異質特性,從早期的電視劇集開始,便已傾注于反叛者的姿態(tài),以充滿生機的青春氣息演活反抗社會道德的叛逆青年,這種類型角色一直延續(xù)至他日后的演藝生涯,并且隨年月的成熟,由反叛青年、情場浪子逐漸演化而成心理異常的歌王、殺手,甚至精神病患者,這些人物都踩在正邪之間的危崖上,進退維谷,前后無路。然而,遺憾的是這些異質角色又使張國榮常常被排擠于演藝的獎項,無論他在《春光乍泄》中如何演得生動傳神,令人刻骨銘心;在《胭脂扣》里怎樣風度翩翩,卻又忘情負義;在《金枝玉葉》中如何加厚了電影原本單薄的素質,使單向的人物變得立體可觀;在《霸王別姬》里怎樣風華絕代,悲情洋溢,但他一直以來都不是評審眼光關注的演員,有時候甚至被認為由于得天獨厚的外貌條件,做戲便無須費力,部分論者更將戲內(nèi)角色誤作演員本人的個性,完全忽略和否定了張國榮個人努力的工夫。
對于這種偏見,張國榮曾經(jīng)提出反駁:“我十分不明白,為什么每當一個演員把角色演得好,別人總是說某角色是為某演員度身訂造的吧,他們又何曾想過其實是這個演員演得好呢。我想除非是演回自己,沒有一部戲或一個角色是真真正正為某演員度身訂造的,因為一部戲有很多東西是編劇和導演的idea,故只能說演員只是做到很接近角色,但是演員絕對不是角色,故絕對不能說成是度身訂造?!逼鋵?,張國榮的“本色”演藝,非常接近西方傳統(tǒng)所言的“方法演技”(metho dacting),那是俄國戲劇大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Stanislavski)提出的,認為要投入角色必先活成那個角色的生命,用豐富的想象力走進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和意識底層,建構情感動蕩的“情緒記憶”(emotionmemory),把自己徹底改變成那個模樣,然后設計相關的語言、動作、眼神和肢體反應,務求將人物內(nèi)心的生命能量通過藝術造型表達出來。香港著名的電影攝影師鮑德熹也曾稱譽張國榮是香港少數(shù)的專業(yè)演員,因為他“很入戲,演出極投入”,“對每一個動作,怎樣轉身、走路、站立、傾前,等等,他都會仔細研究”。可想而知,這樣的演出耗損的精神力量很大,那是用自己的血肉生命成全一個虛有角色的存在,不但要灌注濃厚的感情,賦予喜怒哀樂的情緒,而且還要揣摩人物言行的人性舉止,活現(xiàn)貪嗔與癡迷,怪不得拍攝《霸王別姬》的時候,陳凱歌曾經(jīng)為張國榮的動人演出而感慨萬千,說“他的眼睛中流露出令人心寒的絕望和悲涼。停機以后,張國榮久坐不動,淚下紛紛。
我并不勸說,只是示意關燈,讓他留在黑暗中。我在此刻才明白,張國榮必以個人感情對所飾演的人物有極大的投入,方能表演出這樣的境界”。這是一種“人戲合一”、甚至“天人合一”的造詣,以高度凝練的專注和真誠追求藝術完美的形態(tài),相對于一些視“演戲”如職業(yè)、例行公事或游耍的行內(nèi)人,張國榮的認真和擇善固執(zhí),恍如一道清泉,源源流泊,生生不息,既對比了俗流,也照現(xiàn)了他內(nèi)在外在的日月光華。可惜,他的天賦與努力一直都被視作等閑或視而不見,總在認同的名單中從缺,或在頒獎臺上失落!也許,“怪他過分美麗”,完美的藝術形象造成仿佛宿命的致命傷,誠如徐克所言:“Leslie的眼神充滿反叛,與Jean Dean很相似,對普通人來說,這是一種威脅,但當觀眾慢慢熟悉他以后,這種眼神會演變?yōu)橐环N特殊的魅力?!?就是這種“威脅性”使人不能逼視、無法認同而遭拒絕。可是,不被獎項認定的演藝,卻在生前或死后不斷被反復強調是“不可替代”的演員,從十二少、景生、顧家明、何寶榮,還有阿飛、程蝶衣、寧采臣,等等,都被認定是非張國榮無法演成的角色,這中間存在的矛盾與悖論不得不令人感慨;或許,是張國榮的異質特性使他被摒棄于體制以外,無論這個體制是社會的性別規(guī)范,還是電影工業(yè)評審的標準,都因為他走得偏鋒,而被嚴苛對待,他那異質的身體、異質的性向,都是被打壓的根源!
正如芭特勒所言,“性別”的界定指向“人”的價值界定,一旦性別或性向出了問題,連帶作為人的基本存在也會受到質疑;如果張國榮不是酷兒演員,也許他的際遇會平順一點,也無須時刻面對公眾媒體龐大的爭議。當然,沒有這些酷兒異質,張國榮的演藝生涯也不會那么豐富多彩,再者,他留下的光影形象,早已超越的獎項的認受標準,是“時間”無法限制或使其褪色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