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年五月張國榮接受美國《時代》(Time)雜志訪問,在談到《夢到內(nèi)河》的錄像被禁播時指出,他明白電視臺與觀眾對男性情欲的恐慌與抗拒,但他仍愿意冒險嘗試,期待能在自己的演藝空間內(nèi)展現(xiàn)男性是可以性感的(Corliss,)。從《夢到內(nèi)河》被禁制的事件中,可以看出異性戀的霸權(quán)世界如何視酷兒的身體如洪水猛獸,必須予以殲滅,而站于逆流里的張國榮卻“以身試法”、“身體力行”,借流行音樂的影像媒介,尋求建構(gòu)一幅充滿男性陰柔軀體美學意識的地帶,讓這個邊緣的族群能得以“現(xiàn)身”,并且激蕩世俗的爭議,舞動異色的美態(tài)。
如果說《夢到內(nèi)河》的音樂錄像觸碰了公眾恐慌,那么電影《金枝玉葉》卻是張國榮以個人的異質(zhì)色相,顛覆了這部電影原有的恐同意識?!督鹬τ袢~》講述音樂監(jiān)制顧家明(張國榮飾)與歌星女友玫瑰(劉嘉玲飾)的感情日淡,適時歌迷林子穎(袁詠儀飾)女扮男裝應征樂壇新人,進而搬入顧的家中,二人的情愫勾蕩起“gay”的疑惑,最后子穎穿回女裝,與飽受性向焦慮折磨的家明擁在一起。從劇情的大概可以知道這是一部愛情童話,以流行音樂工業(yè)與偶像文化的花花世界,締造公主與王子快快樂樂生活在一起的故事,只是當中沒有巫婆或魔法,只有“性別疑云”,使童話看來充滿刺激和驚心動魄。而所謂“性別疑云”,其實是異性戀中心主義的變奏,王子不可能愛上男人,這個公主不過是女扮男裝的易服者,最終還是會還原回女人的身份,而王子的性向疑惑,不但是短暫的,而且是恐同的,他的(以及觀眾的)焦慮終必會被異性戀的結(jié)盟所化解,因此電影最后的一組鏡頭,是袁詠儀穿上在戲中唯一一次的女性衣裙,竭力追趕王子的身影,而王子最終擁在懷里的仍是一個女體。由此可以看出,《金枝玉葉》的“同性疑云”完全是商業(yè)噱頭與劇情的點綴,而且處處流露褊狹的性別觀點,例如胸大才是女人,男同性戀者都是娘娘腔的,等等;然而有趣的是,張國榮的演出卻又翻倒了這些框架,他對女扮男裝的林子穎真情流露,顯現(xiàn)了曖昧的、“男男”的異色流動,而袁詠儀的易服形態(tài),亦成功地帶出一個中性的、原始純真的男孩模樣,二人幾場互相凝望、觸撫和擁抱的情景,締造了戲內(nèi)戲外層次交疊的酷兒觀影(queers pectatorship)——在戲內(nèi)角色家明的角度上,這是兩個男人的相知相交,在林子穎的自我認知里,這是異性相吸的關(guān)系;在戲外,部分觀眾看到的時而是“一男一女”的調(diào)情,時而是“男男”的兩情相悅,尤其是張國榮的酷兒身份,他的異質(zhì)無處不在,遠離恐同的情節(jié)以外,處身于這些場景中的他,都是一個不折不扣鐘情于男體和異色林子穎的男同性戀者,他溫柔的目光、義無反顧的擁抱,甚至是帶有對世俗禁忌哀傷的神情,都無時無刻不在為這部恐同/反同的電影點染異質(zhì)的情調(diào)。換轉(zhuǎn)另一個角度想,如果這部電影不是選用了張國榮,而是別的男(直)演員(譬如說黎明或梁家輝),相信這些異質(zhì)層次定然會蕩然無存,幾場男男/男女的調(diào)情畫面與性向疑云只會流于平面和單薄,落入約定俗成的規(guī)范里,沒有張國榮異質(zhì)風格引起的挑動,《金枝玉葉》也會淪為一般商業(yè)噱頭的電影,而再無可以深入討論的價值了。
當然,《金枝玉葉》也有男同性戀人的角色,分別由曾志偉和羅家英飾演,但都屬于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塑造,充滿丑化的痕跡,用以制造笑料,完全符合大眾揶揄的形象,而張國榮并不認同這些處理,并曾對電影的恐同癥作出批評:
其實《金枝玉葉》個ending我不太認同,而且somehow,我覺得香港人對gay的處理太過喜劇化,太過丑化,我覺得并不需要如此..志偉在戲中演得很好,但其實最適合演的不是他..最好是由我一人分演兩角,identicaltwin,兩個人各走極端,一個人是另一個的shadow..既然我在《家有喜事》可以做到camp,《金枝玉葉》也一樣可以。
這段訪問很有意思,一方面看出張國榮對香港電影的批判,另一方面卻顯現(xiàn)了他個人的自信與自覺,敢于借用“自己”來沖開社會文化的禁忌,如果如他所言,由他主演電影中曾志偉那個同志的真身,相信整部《金枝玉葉》的性別層次會完全改觀;可是,主流的商業(yè)電影只會以“同性戀”題材作為招徠,絕對不能容許它變成主體,而早被確認酷異身影的張國榮,在這種氛圍內(nèi)亦只能被選派一個恐同的角色,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一個在性別單元的環(huán)境下的結(jié)果!這樣的限制中,張能做的便只有發(fā)揮個人的異質(zhì)本能,打開霸權(quán)和禁忌的缺口,為電影髹上一層吊詭的、引人遐思的“男男”色調(di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