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節(jié):紅艷的高跟鞋

張國榮:禁色的蝴蝶 作者:洛楓


紅艷的高跟鞋

在一九九六年尾與一九九七年頭之間,張國榮在他的復出演唱會上,當唱到由林夕填詞的歌曲《紅》時,作了一趟矚目的易裝表演,他在黑色閃亮的衣褲上,穿上了一雙桃紅色、女裝的珠片高跟鞋,并且涂上口紅,與半裸上身的男性舞蹈員大跳貼身舞,因而惹來話題紛紛。這一趟張國榮的性別易裝,是由虛構的電影空間轉移往虛擬的舞臺上,是一趟男扮女裝的dragperformance。

加伯在討論男性的易裝表演時指出,“扮裝”(drag)的性別意義,在于通過衣服的論述與身體的展現,解構了性別乃天然而生的社會定律,當中包含了幾個不同的形式與層次:可以是內外不一致的,例如易裝者表面是女性的衣服(或內衣),外面是男性的;可以是混合模式的,例如只作局部的女性裝扮,包括耳環(huán)、口紅、高跟鞋等配件的穿戴;另一個層面是矛盾的結合,例如一方面作女性打扮,一方面又故意強調原有的男性特點,包括粗豪的聲線、平坦的胸膛等,從而造成雌雄混合的狀態(tài)。從加伯的理論去看張國榮的性別易裝,便會看出他在演唱會上的表演與他在《霸王別姬》的造像,是截然不同的——在電影的京劇舞臺上,他要努力做好一個女人/女性角色的本份/身份,說服電影中的臺下觀眾,他也可以是個千嬌百媚的女嬌娥,雖然在電影的敘述里,時刻讓我們意識和明白,京劇舞臺上的虞姬是由男人演的,但在京劇舞臺上的故事文本里,這個虞姬卻是女人,是楚霸王項羽在四面楚歌時身邊最后的一個女人,而站在臺上的程蝶衣/張國榮所要努力的,便是要做好這個女人的角色,所以他在舞臺上的裝扮是全副女裝,包括配音的聲線。相反的,在個人的演唱會上,張國榮的dragperformance,卻是混合體的,而不是純然的男裝或女裝,他一方面穿上冶艷的高跟鞋、涂上惹火的口紅、擺出嬌柔和充滿誘惑力的姿勢,但另一面,這些穿戴只是局部女裝,他同時亦作局部的男性打扮,例如他沒有刻意戴上假發(fā)、穿上女性衣裙,他那套黑色衣料鑲滿銀白水晶和閃片的衣褲,相對來說,比較接近中性的格調,而無論是他的發(fā)型還是聲線,卻仍是男性的,這種男女混合的模式,正好體現了雌雄同體的形態(tài)。

到了這里,讓我們先看看張國榮另一幀易服的照片,或許會更能比較和辨認他在演唱會上雌雄易裝的特性。這原是他在王家衛(wèi)導演的《春光乍泄》中的造型,可惜這個易裝形象最終都沒有在上映的電影中出現。相片中的他,無論是衣服(豹紋的皮草)、手套、太陽眼鏡、假發(fā)和臉部化妝等,全是女裝打扮,完全沒有任何男性衣飾的符號存在,如果沒有圖片說明,觀賞者根本不容易發(fā)現相中的女子原來是個男人;這樣的安排,目的無非是要讓讀者相信相中人是一個女性,而不是要讓人意識到“她”是男扮女裝的,易裝者本來的男性身份,在這個女性的面譜下,是要被徹底地掩藏起來。我們回頭再看張國榮在演唱會上的性別易裝,其實是一種雌雄混合的演出,觀眾在觀看時明白看到的是一場男扮女裝的表演,當中易裝者本身的男性身份,仍在衣飾上及舉手投足之間表露無遺,只是他的女性穿戴與姿態(tài),又使他不是全然的男性,這當中曖昧的性別地帶,即亦男亦女,或不男不女,正是明顯的性別越界,讓觀眾對性別的意義產生雙重的閱讀(double reading)。從這個角度看,演唱會上的張國榮,是以個人的身體(body)作為展示(display)性別的工具/道具,借性別的移位或錯置(displacement),顛覆男女二性約定俗成的、固定的疆界,這就是我在前面部分引述加伯的理論時,所指出的“互涉”狀態(tài),即是以“衣服”作為“文本”(text),通過男女服飾的“文本互涉”(intertex uality),達致“性別互涉”(intersexuality)的境界,尤其是鏡頭不斷對張國榮的局部衣飾作不同角度重復的“特寫”(close-up),正是把固有的性別形態(tài)切割成不同的碎片,由觀眾自行拼湊,通過舞臺的想象,還原為雌雄混合的整體。然而,另一方面,張國榮這趟易裝演出,同時也包含了他曖昧的性別表述,尤其是他與半裸上身的男性舞蹈員朱永龍貼身的舞姿、故作糾纏的拉拉扯扯、充滿挑逗意味的自摸動作、對男伴肆意輕佻的凝視,在在顯示了他的性/別(sexuality/gender)取向;在這個閱讀層面上,他的易裝形式塑造了他的易裝內容,即是“陰性的男人”(feminine man),而且是取向同性愛的陰性男人,表現的是“男性的女性特質”(male femininity),而他在舞臺上的從容踏步,亦仿佛是一個由衣柜里走出來的姿態(tài)。

從天使到魔鬼

千禧年八月,張國榮在香港的紅體育館舉行“熱·情演唱會”(PassionTour),邀請世界知名的法國時裝設計師讓·保羅·高緹耶為他設計舞臺服飾,進一步實踐他“雌雄同體”的雙性形象——當舞臺的燈光亮起,巨型的白色燈罩背后隱約可以看見身穿白色西裝、臂上插上羽翼的歌手,音樂與歌聲徐徐響起,然后散落四周,與臺下觀眾的呼叫彼此和應。演唱會上,張國榮束了一頭及腰的長發(fā),時而隨舞姿飄揚,時而挽成頸后的發(fā)髻,配襯或閃爍艷紅、或貼身而漆亮的衣飾,從快歌到慢歌,從靜態(tài)到動感,舞臺上詮釋了男性嫵媚的陰柔美。可惜,張國榮這趟大膽而創(chuàng)新的“易裝表演”,卻招來香港部分傳媒的大肆攻擊,他們在報刊上的報道大部分是負面的,不是集中放大歌手的“走光照片”,便是找來一些思想僵化的專家分析歌手的心理問題,在在顯示香港社會對性別易裝的抗拒與保守意識,同時也流露大眾對“性別定型”的故步自封——例如他們以“護翼天使”(女性的衛(wèi)生用品)、“貞子Look”(日本鬼片)、“莎朗·斯通著裙”(諷刺歌手的走光照片)等字眼來污蔑高緹耶的設計,甚至批評這批衣衫屬于過時的舊款,并非設計師為張國榮度身訂造的;此外,報章的標題更以“發(fā)姣露底”、“雌性本能”等字詞嘩眾取寵,詆毀演唱會的風格,認為張國榮的表演“意識不良”,有傷風化;而一些所謂心理專家更揚言張的長發(fā)、短裙與自摸動作,是“厭惡自己身體”的表現,完全是“弱者”的行徑,他們認為男人應該是陽剛的、雄性的、主動進攻型的,是強者的形態(tài),因此,如果稍稍顯露得纖巧、冶艷、性感,甚或穿上帶有女性風格的衣飾、表現帶有陰柔特質的行為,便是心理出了毛病——這些評斷每每帶著道德教化的口吻,充分反映了香港傳媒的淺薄、無知和愚昧,同時也披現了先入為主的偏見,把性別易裝者復雜的表演形態(tài)簡化或全盤否定。其實,張國榮“熱·情演唱會”的易裝演出,是在虛擬的舞臺空間里,實踐了“雌雄同體”的性別越界,同時也是一趟寓“服飾故事與意念”(fashion story and messages),于流行音樂中的劇場表演。

根據演唱會的舞臺總監(jiān)陳永鎬所言,這次舞臺設計的主題是“劇院”,整個舞臺只開三面,配合燈光的效果,以及布景特制的布料,是要給歌手營造“一個變幻的dreamland”(陳曉蕾,)。此外,時裝設計師高緹耶為張國榮設計了六套服裝,貫串了“從天使到魔鬼”(From Angelto Devil)的主題和形象,當中包括:開場時是純白色的羽毛裝,象征天使的化身;接著是天使幻化人間美少年,歌手穿上古埃及圖案的銀片透視衫與黑色水手褲;然后是美少年的成長,變身為拉丁情人,以金屬色的西裝展示情欲的異色;最后是魔鬼的化身,以黑和紅的色調突現歌手魅惑的風格。正如《明報周刊》時裝版主任王麗儀指出,高緹耶早于八○年代,已著眼于跨越性別的設計,例如讓男人穿裙或作長發(fā)打扮,男裝往往在陽剛中帶著陰柔,女裝卻是陰柔中透現陽剛,形成甚至是“雌雄同體”的形貌,而這一趟替張國榮設計舞臺服飾,更進一步“從西方傳統(tǒng)歷史中取材再重建,與現代文化交融,形成一種mixed style an dcross culture的風格,例如在西方的文化歷史里,早于古羅馬已有戰(zhàn)士穿上塊狀的短裙,更早的古希臘也有不分男女的裙袍,而長發(fā)披肩亦常見于西方古代男性等。王麗儀的分析很有意義,她一方面闡釋了高緹耶的設計意念和內涵,直接駁斥了香港傳媒的誤解,另一方面也力證張國榮的舞臺演出,如何打破一般演唱會慣常的單一表演形式,有意識地在劇院布置的舞臺上實驗跨越性別的可能??梢钥闯?,張國榮這趟易裝表演,是雌雄混合模式的,他一方面束了一頭長發(fā),穿上短裙或前胸開叉的緊身露背背心,甚至在舉手投足之間擺出嬌柔的手勢、挑逗的笑容,但另一方面仍十分強調他的男性特質,例如唇上的短髭、結實的肌肉線條,仍舊是男性的聲線與平坦的胸膛;歌手是以“身體”作為展示“性別”內涵的媒介,以“衣服”作為“文本”,透過男女服飾混合穿著的“文本互涉”,達致“性別互涉”的境界,從而顛覆了男女兩性世俗的疆界,重新塑造新的男性形態(tài)——誰說男人不可以是嫵媚的?誰說長發(fā)與短裙只是女性的專利?性別多元與開放的最高層面,是泯滅了兩性之間的互相定型,不管是男裝女穿,還是女裝男穿,既是表演者/易服者性別身份的自我建構,同時也測量了我們的社會性別意識的深度和闊度。

作為國際知名的設計師,高緹耶跨越性別的藝術從開始便已震驚世界,早在八○年代,他已經讓男性模特兒穿裙,并稱之為“Homme Fatal”、“Pretty Boy”、“Couture Man”、“Androgyny”,九○年代更首次為麥當娜(Madonna)設計內衣外穿的舞臺服裝,從此帶動歷久不衰的潮流(Farid Chenoune,—)。高緹耶充滿解構意味的性別觀念,取材自東西方遠古文明的服裝文化,以現代的技巧融合于衣飾的剪裁、用料和配件上,力求將男性潛藏的陰柔力量推出前臺,這種意態(tài)恰恰與張國榮流動的性別再造不謀而合,因而才促成兩人合作的關系??上В愀勖浇閷Α盁帷で檠莩獣钡呢撁鎴蟮?,令遠在法國的高緹耶非常詫異和震怒,從而公開表示以后不會再為香港的歌手設計服裝。張國榮坦言對此十分痛心和難過,尤其是因為傳媒記者的無知和偏差,導致香港的演藝文化出現這樣的困局,對“陰性”、“陽剛”的狹隘觀念,更阻礙本地演藝者跟國際時裝設計師合作的可能。其后,“熱·情演唱會”舉行世界巡回,在各地都受到熱烈的歡迎和贊譽,曾借《末代皇帝溥儀》獲取美國奧斯卡金像獎服裝設計的和田惠美,更在日本的《朝日新聞》撰文推許“熱·情演唱會”,稱張國榮為“天才橫溢的表演者”,同時指出高緹耶獨一無二的服裝與張國榮的舞臺風范是一個“天衣無縫”的完美組合0。由于“熱·情演唱會”在海外獲得高度評價,張國榮決定于二○○一年四月再度在香港重演,有趣的是,這時候的香港媒體鑒于海外的評論,而未敢再對張的表演作出負面的攻擊,部分報章甚至見風轉舵,轉而贊揚演唱會的成就,這種前倨后恭的態(tài)度,更益發(fā)曝現香港傳媒文化素養(yǎng)的不足,以及演藝知識的貧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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