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嬰兒是他的作品中反復出現的主題,但是,這當然并不是說摩爾創(chuàng)作的所有東西都只能在這個視角下加以考慮。華托(Watteau)的常見主題是不朽;羅丹(Rodin)是順服;凡·高是勞動;圖盧茲-勞特累克(Toulouse-Lautrec)則是大笑和憐憫之間的斷點。我們現在談論的是藝術家的困擾,這種困擾支配著藝術家的舉止和感知,貫穿他們一生的作品,即使他們自覺的關注是在別處也是一樣。這是想象力的一種傾斜。這是一條道路,藝術家一生的作品都順著這條道路滑向一個主題——即這位藝術家的故鄉(xiāng)。
摩爾的作品質量參差不齊。在我看來,在他的作品最受人們歡迎和最不為人詬病的時期,他卻創(chuàng)作了最糟糕的雕塑。我還記得,在五十年代末我曾不知輕重地發(fā)表對他晚期作品的批評,為此幾乎丟掉了在《新政治家》(New Statesman)的飯碗。人們把我當成國賊了!
他的作品,因其前言體驗(pre-verbal experience)的潛在主題,為某種特殊類型的文化剽竊提供了方便。它可以輕而易舉地為言詞所掩飾,成為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它的普遍性成了濫用的借口。好好一個亨利·摩爾,卻成了時間-生命(Time-Life)的象征,同時,也成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的象征!
當然,這種事情,在藝術史上也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了。時尚和美術具有成雙成對出現的傾向。一件作品,唯有當它死過一次,獲得了第二次生命,才能要求它自己的地位。
從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期間,摩爾常常被自己的雄心壯志搞得心煩意亂?;蛘卟蝗缯f——因為他在現實生活中仍然是一個謙恭的人——他的藝術因為其他人所期許的雄心壯志而精神錯亂。它失去了它那困擾的視野,把自己困擾的語言借給了修辭。不再有自內而外溢出的力量。在我看來,《國王和王后》(King and Queen 1952-1953)是這個碩果累累但卻相對貧瘠時期的一個絕佳的例子。
相形之下,摩爾藝術生涯的最后階段卻無比豐饒——眾所周知,這時他已年屆八十。此時,他加入了提香或馬蒂斯的行列,這是在下述意義上說的:他的畢生作品日積月累,他的晚期作品達到了藝術生涯的頂峰。最后,他以一種宏偉華麗的方式發(fā)現了一條道路,使他可以返回他一直致力于尋找的那些東西。
我們以《母與子:石板座位》(Mother and Child: Block Seat 1983-1984)為例。母親坐著,她的一條胳膊就像一張軟椅的扶手,孩子在中間晃動,就像一顆墨西哥跳豆(Mexican jumping bean)。她的另一條胳膊非常放松,手懸停在她的膝上,手的造型較為寫實。兩張臉孔顯得平淡無奇。這座雕塑的兩個“特征”都在別處。其中一個特征是她左胸的乳頭,乳頭沒有豎立,而是形成了一個凹洞,就像一個具有感知力量的瓶子的瓶口;還有一個特征是孩子臉上的凸起,就像那個瓶子永久的瓶塞,是為那個傷口止血的一劑藥膏,是吸取它的養(yǎng)分的一條生命。
我不喜歡雙關語,可是如果要我描述這件屬于亨利·摩爾最后的或將近最后的雕塑作品所引發(fā)的情感,我沒有辦法避而不用“mummy”這個詞。也許,除了母親放在膝上的手,其余所有的結構都是裹著、纏著、捆著的,就像那些埃及死者一樣。為了永恒的生存而層層包裹。在這層層包裹之中,都有著同樣急迫的意義。當然,這座雕塑并不像一具木乃伊那樣筆直而僵硬,并且它包含兩個而非一個形象。不過,四肢和身體卻是以類似的方式被捆綁、包裝和加工。不是為了把它們臨時隱藏或保護起來而包裹,而是為了它們的新的外在表面能夠模擬我們第一次觸摸到的身體。
埃及葬禮的最后一項儀式是開口。逝者的兒子或祭司莊重地打開口腔,這個舉措使得進入另一世界的死者可以講話、傾聽、行動和觀看。在亨利·摩爾的最后一件偉大的作品中,口腔成了母親的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