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幸虧年輕——回想七十年代(1)

荒廢集 作者:陳丹青


 

1976年秋初,我以知青身份有幸被西藏自治區(qū)“美術攝影辦公室”——“文革”期間各省唯一的美術機構——借去畫畫,同行者另有南京藝術學院陳德曦老師和王孟奇。9月1日到拉薩,我們落宿幸福東路12號二樓,短暫的高原適應后,天天散在街頭畫速寫。

9月9日午后,我們正收拾畫具,負責安排活動的“美影辦”主任屠思華上樓進屋,并不看著我們,說:“這樣子,下午不出去了。四點鐘電臺有重要廣播?!毙措x開。

我們各自坐下,忽然好安靜。那么,是毛主席死了。

活在1976年的人明白那是怎樣一種感覺,那是怎樣的一年。元月周恩來歿,仲夏是朱德的死,“人心惶惶”,不準確,那年,人心是在默然等待,暗暗地猜……拉薩陽光猛烈,我記得屋里的靜,三個人刻意扯些別的話題,閃避目光,不敢對視,抑制嘴角的痙攣,只怕猝不及防,笑出來——“那一瞬間,他沒有能夠使他的臉色適應于他的過失……他的面孔完全不由自主地突然浮現(xiàn)了他那素常的,因而是癡愚的微笑?!薄栋材取た心崮取返拈_篇這樣描寫奧布隆斯基偷情后被妻子發(fā)現(xiàn)的一瞬。不合時宜的表情!“文革”翌年家里接到一封報喪的信,是父親有位老同學干校瘁死,我先拆看了,遞給父親時,也曾忽然發(fā)笑,其時十四歲——1976年我滿二十三歲,已知事關重大,然而9月9日下午我們竭力抑制的正是托爾斯泰捕捉的那種笑,雖則理由大異,但何其危險:笑是可怕的證據(jù),門雖關著,三個彼此信賴的人,可是一笑之后怎樣收場?說什么?說什么都不宜。

確鑿的經驗無法確鑿描寫,我確鑿記得那天下午怎樣吞咽有罪的笑意,同時心生恐懼。四點鐘到了,一遍又一遍的哀樂、回放,那些年城鄉(xiāng)遍布高音喇叭。幾天后,拉薩廣場龐大的葬禮,萬人默哀,所有警報汽笛齊聲鳴響。今年,汶川地震再度全國舉喪,我佇立街頭,從風中肅然辨聽遠近四外的機械哀鳴,想起三十二年前。三十二年后,此刻,我斗膽寫出當年的真實,但找不到準確的詞。    

此后我不再目擊千百人顛撲號叫的壯觀。葬禮中陸續(xù)有人昏倒,被抬出行列。那年10月我畫成的大油畫便是一組痛哭的臉。這萬民痛哭的理由,是大悲痛、大憂患、大解脫,或者,僅只因為恐懼,因恐懼而趁勢放聲一哭。我確知人民哀傷,我同樣確信,那時,許多人,包括中南海諸公,都在暗暗等待終結的一刻,只是沒人知道此后中國將會上演什么劇情……當我混在擠擠挨挨的葬禮行列中用力低垂頭顱,周圍數(shù)百人的號哭一陣陣如爆炸般轟鳴,怎么辦?那些年我為種種理由感傷泣涕,可現(xiàn)在只剩幾個人便輪到我上前鞠躬,眼中還是沒有淚,怎么辦,我絕非無動于衷,但此刻必須痛哭!瘋狂搜索悲酸的記憶,忽然想起“美影辦”資料中一幅老照片,是當納粹占領巴黎,有位街頭觀看的法國紳士被屈辱扭歪胖臉,老淚溢出……一陣眼熱,下頜趁勢抽搐,幾秒種后,我成功地哭起來。

演員。羅伯特·德·尼羅曾主演一位嗜好歌劇的黑幫教父,他的手下潛入劇場悄聲通知:警長已被擊殺。正為詠嘆調感動而淚流滿面的德·尼羅在哭的抽搐中,裂嘴笑了,同時繼續(xù)痛哭。我又曾讀到于是之的自白,他說,每當在《茶館》第三幕規(guī)定情境流下淚來,他就心中默念:“沒演砸、沒演砸?!蔽邑M是演員,大葬禮那天的急不擇淚絕對不是表演、不是假裝,當然,諸位,我也不是真的在哭:哭毛澤東。

這篇文字被指定從1969年到1979年,描述“七十年代”。其實,1976年9月9日之后,在中國,“七十年代”已告終結。此后數(shù)年,全國上下的百般騷動不過是為八十年代開始了種種鋪墊和預演。

* * *

人憶述三四十年前的往事,其實難。記憶是內心的“視像”,封存無為;回想,則近于“思考”,不安分,試圖有為了;一旦轉成文字,被人讀,就有要人相信的意思了。

我愛讀各種回憶文字,然而苛求。歷年關于“文革”的回顧,很不少,內容大多指涉黨政高層人物,屬于六七十年代的政治大事記,其中千般機密,當年牽動億萬人,而億萬人渾然不知——1971年林彪事敗,我正從江西回滬,賴著,混著,忽一日,與數(shù)百名無業(yè)青年被居委會叫到靜安區(qū)體育館聆聽傳達。氣氛先已蹊蹺,文件又短,念完,靜默良久,居委會頭目帶領鼓掌,全場這才漸次響起由疏而密的集體掌聲:勉強、短促,拍了一小會兒就停止了,與“文革”時期動輒爆響的“熱烈掌聲”完全不同——林副統(tǒng)帥跑了?死了?!那一瞬,沒人來得及接受這是可以鼓掌慶賀的事——散場后我們路過街頭某處宣傳櫥窗,群相圍看一幅未及撤除的圖片:那是江青上一年為林副主席拍攝的彩色照片,罕見地露出副統(tǒng)帥的禿頂,逆光,神情專注,捧著毛選。

那年月沒有任何電影海報或商業(yè)廣告,幾乎所有公開的圖片都是黨政首腦。眾人湊近細看,一聲不響,然而那一刻人心的幡然突變,尤甚于幾年后毛的死亡:毛總會死的,可誰曾想林彪謀亂,且是這種死法。后來內部傳閱飛機在蒙古失事的黑白照片,人民赫然目睹副統(tǒng)帥被燒焦的頭顱和肉體,形同煤炭——那是林彪在公眾記憶中的最后圖像。

我是依賴“觀看”的動物。記憶隨時饑渴,眼睛會自動核查往事的物證:景物,人事,如今七十年代的生活遺跡幾乎消逝盡凈,到處變樣了。標志性宏大建筑如天安門城樓、人民大會堂,都還在,1976年春“四五運動”在這里發(fā)生時,“毛主席紀念堂”尚未建成,現(xiàn)在周圍新樓阻斷了完整的七十年代景觀——“祖國大地”也被大肆猥褻、踐踏、整容了,除非是我落戶的窮鄉(xiāng)僻壤,荒山溪流不值錢,總不至拆毀吧。常聽說老知青結隊回到曾經流放的省區(qū),我知道,非得哪天沿著昔年的山徑一程一程走回去,站在山腳、村口,這才可能給我的眼睛找回“七十年代”。

那十年有限的電影、圖畫,無一給予七十年代的日常真實,直到九十年代初終于看了那部“文革”中被聲討的意大利紀錄片《中國》。導演,老共產黨員安東尼奧尼2004年被請到中國,重申自己當年的委曲。我也現(xiàn)在明白,為什么西方左翼尊敬欣賞紅色中國,可是他們來過,走了,在中國的生存者,是我們——我盯著看,很久難以接受這就是記憶中的七十年代,但每一影像對我說,承認吧,你就在這如蟻的人流中?;疑娜肆?。到處空曠貧瘠,城市,鄉(xiāng)村,因為荒敗,居然尚稱潔凈,簡直優(yōu)美。在北方一座村落中,鏡頭所及,村民爭相走避,同時回看鏡頭。我找不到詞語形容那眼神,因久在國外,九十年代我亦不免習染了他者的目光,凝視這幅員遼闊的前現(xiàn)代國家——我的前半生——片尾,一群鄉(xiāng)村小學生在操場上列成方陣玩跑步接力賽,大太陽照著,貧窮而頑強,如我落戶的荒山中那些石粒和野果般粗韌。

這一幕,確曾捕捉了整代人的無知與生命力?!吨袊肥俏移袼娢ㄒ槐普嬗涗浧呤甏挠跋瘢阂晃煌鈬说淖髌?。

七十年代被指令觀看的大量官方紀錄片,倒也留存部分真實:毛、林、周、江青,紅衛(wèi)兵,批斗會,誓師大會,還有龐大的黨代會……影像比文字無情,無情才能真實:年代久遠,這些電影不再能夠行使黨政宣傳而儼然轉成歷史的證據(jù),而時間改變同一影像,改變人。四十多年前瞧著天安門廣場千萬人仰望領袖,歡呼雀躍—1966年,中國的七十年代其實從那時開始——我們,十幾歲的孩子,以為理所當然。如今平靜目睹這光天白日的瘋狂,我們長大了。人需要年齡?,F(xiàn)在我瞧著周恩來的臉,這才讀出他的表情,明白他雖笑著,心中何其警策而焦慮。黎明曙色中,當身穿軍裝的毛澤東被團團簇擁走下金水橋,斷然步入沸騰的廣場人群,這一刻,鏡頭搖晃模糊,我也能讀到這個曾叫做毛潤之的人——僅僅作為一個人——正懷抱心中的絕決,預備揮霍權力,闖開這歷史的彌天大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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