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地獄和宗廟

荒廢集 作者:陳丹青


 

近時我與韓寒在湖南電視節(jié)目中聊到茅盾、巴金、冰心幾位,以為文采欠佳,讀不下去,于是被聲討。罪名不細說,更有網(wǎng)民要將韓寒拖出去槍斃。我既是與他聊天惹了禍,不該置身事外的。

今次要害,并非我們出言不遜,而在公開。兩人的嘴固然沒上鎖,但把關(guān)者,大家知道,其實是電視臺。眼下這類扯淡并無生命危險,倘若稍涉禁區(qū),后期制作早給抹了。所以電視臺每次闖點小“禍”都保了安全險,不是膽大,而是膽小,這不,交談文字版先上網(wǎng),討伐驟起,制作方播出前趕緊隱去前輩名姓——此今之媒體“巧婦”的小動作與大為難也。

至于“魯郭茅、巴老曹”名實之間的種種差異,同樣的話,七八十年代我記得就和阿城、安憶說起,文學(xué)圈則二十多年前即有所辨析,學(xué)界還有專文述及,只是公眾不知,而話題早已涼了。近日某作家對我說:“老陳,何苦呢?”你問他到底怎樣想法,他也不過一笑。是的,中國人對各種人事向來關(guān)起門暢所欲言,眉飛色舞,但切勿公開,公開了,大家面子上不好交代、不好混,這潛規(guī)則,眾人也早經(jīng)熟悉了。

當(dāng)然,崇敬文豪的讀者專家多有人在,人多自然勢眾,本次討伐的篇數(shù)、字數(shù)更是我與韓寒那段談話的幾十上百倍:正義迅即伸張!很好。我倒是因此念及中國文壇藝壇六十年來舉世無匹的老故事和新劇情,歸結(jié)兩條:一是逼死他,一是說不得——傅雷懸梁,老舍自溺,演員石揮投海,巴金的愛妻被逼死,鋼琴家顧圣嬰一家開煤氣自殺。未死者,有林風(fēng)眠下獄,石魯發(fā)瘋,胡風(fēng)案牽連逾千人,沈從文建國初年就往自己手腕割一刀……此外,被糟踐被羞辱被毀滅的文藝家不知有多少。二三十年代呢,同是“魯郭茅、巴老曹”,誰人批斗誰人整?卻是有人敢于批評敢于撩,且多是韓寒那般的小年輕,而當(dāng)胡適之陳獨秀傅斯年瞿秋白們撩撥前輩、為難政府、游行辦刊、組黨謀反,大致都是二十來歲小逆種,言行之兇悍,后果之嚴重,豈是今之八零后小子可以比得——扯遠了?!拔母铩焙?,前輩相繼凋零,偌大的中國總得有幾塊匾,于是將前輩的聲名從地獄撈出來抬進宗廟,樹牌位,留青史,開紀念會,建文學(xué)館。雖則京滬沒有羅馬巴黎的偉人祠,但幾位前輩大抵都有雕像在,既是成了雕像,晚生除了鞠躬禮敬,豈能有二話。

這就是對待文藝前輩的常態(tài)與正道么?前一種糟踐,其罪孽,不必說了,后一種恭敬,其異常,卻比較地難說——稍不慎,正義之師又要嚴詞聲討了——然而這就是六十年來中國歷史的一體與兩端:不是層層地獄,就是巍巍宗廟。此刻,我愿在地獄和宗廟之外,繼續(xù)公布自己的褊狹和愚蠢:譬如法國雨果、俄國車爾尼雪夫斯基,我實在讀不下去,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納博柯夫的《洛麗塔》,絕對了不起,可我只啃了一兩章,全忘了。翻譯不佳是個借口(對不起,又開罪譯者,順便一說,七十三年前李健吾即對巴金的創(chuàng)作有過真摯的負面評析),繪畫不必“翻譯”,我早已對倫勃朗略生厭倦(他曾是我的神),對柯羅輕微失望(我至今深愛他),對懷斯從來懼憎(他在民意調(diào)查中位居美國畫家第一),好在歐美愛國者不會越洋尋我來算賬……我所不以為然的中國畫家呢,也斗膽招供吧,譬如黃賓虹、李可染、張大千,及晚期的林風(fēng)眠。讀不下去的中國寫家,也還有——住口!你甚么東西?!有甚資格詆毀前輩?!喳!在下是沒資格,但合上書頁、目光移開,總算一份渺小的私權(quán)吧。有位正義者憤慨宣布,我們的言談(總共幾句話)“傷害了民族文學(xué)的尊嚴”。嗚呼!這持續(xù)傷害文學(xué)與尊嚴的偉大民族,其“民族文學(xué)的尊嚴”竟如汶川校舍的預(yù)制板同樣脆弱,而出語者一人居然自命代表十三億中國人。知道嗎,五十年代法國新小說派集體清算巴爾扎克的全知敘述,七十年代以賽亞·伯林萬言痛陳啟蒙先賢的剛愎自用,2006年英國樂評家大肆指責(zé)莫扎特甜膩媚俗,而約翰·伯格在畢加索在世的1965年即專書分析大師的失敗,這些民族的“文藝尊嚴”受傷了么?以上被質(zhì)疑的大匠師與我們本土的文學(xué)眾神相比較,分量又是如何?

文學(xué)魅力的久暫、閱讀趣味的差異、作者之間的好惡,原極復(fù)雜而微妙,這次爭議的善道,應(yīng)是進而探討“文采”的是非,但問罪者的痛點哪里是關(guān)于文學(xué),而是點了威權(quán)的名姓。韓寒的書我并未讀過,也不在乎茅廬初出的寫手是否文采斐然,他不過是如巴金所愿,講了幾句平凡透頂?shù)恼嬖挕!白杂烧劇本庉嫊r常關(guān)照文末要有結(jié)論,我與韓寒犯忌,正是對“結(jié)論”輕聲說不。非要結(jié)論,是我忽然想起茅盾曾任文化部部長,巴金則是作協(xié)主席,念及此,這才背脊起栗,眼下聲討者咬牙切齒不依不饒,怕是要動議建立民族文學(xué)大法庭的意思吧。

                                  2008年6月25日

附注:

這篇短稿的周折,值得一說。先是6月間投去《南方周末》“自由談”欄目,標題被改為《這是對待文學(xué)前輩的常態(tài)嗎》,送審后,全文被否決。我諒解而抱歉,因稍早湖南臺已為此事作了內(nèi)部檢查。8月被叫去上海書市促銷另一本書,將此稿念了一遍,算是遲來的回應(yīng),結(jié)果翌日十余家媒體一律避開文章主旨,只挑我新開列的作家與畫家名單,指為挑釁升級,又來炒作。不久,《中國青年報》看此事越弄越糊,好意拿去全文發(fā)表,再易標題為《我能否對結(jié)論輕聲說不》,引來一位好心評家指我常識錯誤,混淆“權(quán)利”與“權(quán)力”,根本不必“輕聲說不”,放膽批評便是。至此,我原先為文的那點小意思,即“地獄和宗廟”,真的越弄越糊了——其實這位評家與我一樣天真,以為有誰在乎文學(xué),在乎批評??少Y惡搞的小“話題”與偽拳腳,才是真賣點——我私下不止一次遇見記者問:陳老師怎么最近溫和了,還是像以前那樣痛罵吧,我們給你發(fā)!現(xiàn)在這篇小稿的遭遇便是四流的三岔口。但我不會因此聽從某位專家要我閉嘴的喝令,同時感謝此事過程中為韓寒與我?guī)颓坏膶懠遥何也⒉徽J識他們,但他們使我確認,輿論一律而群相圍攻的時代,至少在明面上,總算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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