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教條到教養(yǎng)
春秋戰(zhàn)國(前771—前221)時期,各國尚處于溫飽未解決、競爭殘酷的時代。要想在戰(zhàn)爭中取勝,必須不斷努力,因此各個諸侯都十分重視富國強兵之道。而儒家并不重視此,這是其反體制性的主要原因之一。
然而在亂世被平定后,以孝為先、強調(diào)秩序的儒家,便成為符合體制需要的思想體系。漢武帝雖然將儒家國教化,但并不意味著摒棄了其他思想。武帝曾孫宣帝(前74—前49年在位)被稱為明君,他統(tǒng)治時采用的不僅僅是儒家思想?;侍樱ù撕蟮脑郏┦肿硇挠谌褰蹋啻蜗蚱涓钢G言遵循儒之精神,治理國政。宣帝怒斥道:
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
王道指儒家仁道,霸道指其他治國之道,其中包括法家、兵家等重視技術(shù)的治國思想?;侍訉ζ涓钢赜梅?、嚴于刑罰極為不滿。他再次進言要求多起用儒生時,宣帝道:“俗儒不達時宜。”將其斥退。意思是說,愚蠢的儒生還不能順應時代,不能起用??吹絻鹤影V迷于儒教,宣帝不禁感嘆:
亂我家者太子也。
意欲廢掉太子。這在《漢書》中有載。然而太子之母皇后許氏是宣帝的糟糠之妻,被第二任皇后毒死,因此宣帝未將太子廢掉。
癡迷于儒教的皇太子即位后,即元帝(前49—前33年在位),起用了眾多儒生,施行儒教式統(tǒng)治,正如其父所擔心的那樣,漢王朝搖搖欲傾。元帝皇后王氏的外甥王莽最終篡奪了西漢政權(quán)。漢朝之所以被篡權(quán),原因便是其未能建立強有力的政體。
元帝只采用王道進行統(tǒng)治的方式,最終導致失敗。此后中國歷代王朝都吸取了元帝失敗的教訓,以防重蹈覆轍。我認為,這是教條主義導致的失敗,癥結(jié)并不在王道即儒教。儒教也好,基督教也好,單純的教條主義必將導致失敗。
簡單回顧一下元帝的儒教政治。在兩千多年的歷史中,這段失敗的統(tǒng)治是典型的反面教材。首先,儒教提倡農(nóng)本主義,主張取消讓商人獲利的貨幣經(jīng)濟,回到原始的物物交換經(jīng)濟狀態(tài)下——實際上,這種主張根本無法施行。施行鹽鐵專賣制度以及國家做買賣的行為,與儒家的精神也是相悖的。在這些政策被取消后,國家財政危機爆發(fā)了。因此過了沒幾年,這些政策又開始重新施行。朝令夕改,國民疲憊不堪,民不聊生,這都是政治混亂所導致的災難。
宮廷費用的削減,貌似是善政,然而其目的并非為節(jié)約經(jīng)費,僅僅是為效仿古代圣王的宮廷制度。
漢時,宮中有九廟,但古禮記載“天子七廟”,于是元帝便決定裁減兩廟。應該裁減哪兩個廟,便成了元帝時代最重要的政治問題,日日夜夜只討論此事,完全無暇顧及民生問題。
王莽奪取漢朝政權(quán)后,建立了“新”王朝。他重蹈元帝的覆轍,仍然采取了儒教的教條主義政治,最終新朝只存在了十六年便滅亡了。
元帝認為國家不應從事買賣交易,曾一度取締了鹽鐵的專賣政策。王莽認為讓商人獲利是與儒之農(nóng)本精神相違背的,因此強化了專賣政策,獨占利益。
王莽重新采用了周朝的“井田法”,導致天下大亂。天下土地皆為“王田”,禁止買賣。在禁止土地私人占有后,地方豪紳便被“攆”到了反對王莽的陣營中。
原來賜予匈奴首領(lǐng)的印為“璽”,王莽將其改為“章”。璽乃王印,而章為諸侯之印,這意味著匈奴首領(lǐng)被降格為諸侯。并且王莽將匈奴的名字改為“降奴”,這無異于向匈奴挑釁,結(jié)果引起了叛亂。王莽認為重視序列才能體現(xiàn)儒教的精神,于是將官名、地名都改為與周朝一致,比如長安被改為“常安”。改稱匈奴為“降奴”后,“新”王朝的外交變得困難重重,后來又改稱匈奴為“恭奴”——反復無常,如同兒戲。
據(jù)《論語·子路》記載,子路問孔子:“如果衛(wèi)國的國王讓您去主持政治的話,您首先會做什么呢?”孔子答曰:
必也正名乎!
“正名”的意思是糾正名分,使名與實相一致。
子路曰:
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
意思是,是這樣的嗎?那您就太迂腐了,糾正名分有什么用呢?
衛(wèi)國靈公死后,其孫出公即位。靈公太子(后來的莊公)因與其夫人不和,出逃。太子認為他如果再回國,會令他的兒子下場可憐,于是決定在國外活動。正所謂父子之爭。對此,子路詢問孔子,有沒有什么可行的對策,孔子答道“正名”,子路聽后覺得索然無味。有諸多棘手的問題等著解決,而孔子卻選擇以正名為先。
孔子責怪子路,無論情況何等緊急,都應當先正名分。所謂的名分是指,誰是國君這一問題必須明確。而并非局長改稱部長,副知事改稱為知事。
王莽所為或許也是出于“正名”的考慮。然而改稱“匈奴”為“降奴”,之后又改為“恭奴”——這決非“正名”。至于地名和官名的改稱更是什么也算不上了。不過是“隨意改動機構(gòu)名稱”罷了,除了增加麻煩,毫無意義。
儒教具有流于形式的弊病。王莽對“正名”的理解也出現(xiàn)了偏差。如果原本就意識到其本身具有流于形式性、教條性的弱點,那么在采用時就應當盡量避免。儒教的教條主義的愚昧在元帝和王莽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
避開了教條主義,儒教開始向教養(yǎng)主義傾斜。雖然儒教具有國教性地位,但是排他性較弱,作為眾多教養(yǎng)之一,即oneofthem,僅僅是主流文化的一種。譬如,王莽政權(quán)被推翻后,匡復漢朝的東漢光武帝劉秀(25—57年在位)是一位學習儒教的君主,同時還研究讖緯等預言書之類。讖緯不屬于儒教的范疇。據(jù)文獻記載,光武帝之子楚王劉英(57—75年在位)是中國最初的佛教信徒。他對佛教理解到什么程度尚不明確,然而由“黃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便可看出,他不僅是黃老之信徒,而且還是佛教信徒。
老莊一派也在佛教的影響下,組織成立了教團。其中“太平道”道教集團的叛亂拉開了三國動亂時代的大幕。同一時代,四川方面存在著名為“五斗米道”的道教集團,后來為曹操(155—220)所降伏。
儒教通過向道教和佛教學習,保持了自己的主流地位。道教同佛教間經(jīng)常展開論戰(zhàn)。鎮(zhèn)壓佛教的發(fā)端便是由道教方面挑起的。儒教卻不曾參與論戰(zhàn)。
佛教經(jīng)歷了“三武一宗法難”。其中最后一宗,即后周世宗,是在955年施行“廢佛”,嚴格來講,并非“廢佛”,只是規(guī)定僧尼在出家時要通過考試,對墮落的佛教進行了改革。而其他的“三武”是指北魏太武帝(446年)、北周武帝(574年)和唐武宗(845年)。北魏太武帝的發(fā)難是由道士寇謙之和道教信徒崔浩挑起,北周武帝發(fā)難的主角是道士衛(wèi)元嵩和張賓。唐武帝廢佛,即所謂“會昌廢佛”,是由道士趙歸真的調(diào)唆而引起。據(jù)說當時留學于唐的日本僧人圓仁(慈覺大師),也被強制還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