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來美國之際，對紐約有個錯覺，以為時值高速世紀， 地處世界金融中心，一定是瞬息萬變，每天都“所遇無故物”，作為卜居曼哈頓的紐約客，當然要“焉得不速老”了。

半年過去，事實并非如此。

路上的匆匆行人是記不住面目的，摩天樓、巴士站、商店招牌，我知道不會每天變花樣。但流浪人，總是浪而流之稍縱即逝的吧，不料每天上街，碰來碰去就此幾位眼熟能詳的星宿：一個矮小的老嫗，酒糟大鼻、瞇細眼、露骨的小腿、過寬的高跟鞋，有時涂了口紅，掛起項鏈。冬日逐陽光而立，入夏坐在陰影里，滿臉固定的微笑，襤褸的衣裙，竭力求取端正，一旦醉倒，四肢攤開，也就是置儀態(tài)于度外了。早晨她多半是清醒的，難為她已認識了我，總是行禮招呼，不理她呢，實在也過意不去，還之以禮呢，又怕別人以為我與之有何干系。只有兩種辦法了：一是低頭疾走，二是繞道而行。兩者都不高明，最好是送她一點東西，要求她忘掉我，就怕因此而更其禮貌有加，扈從如儀，那就逼得我非離開曼哈頓不可。

另一個高大和善的老漢，衣著稱得上干凈，一只劣等六弦琴，與他的軀體比，弦琴顯得很小。腳邊有擴音器，然而彈出來的音樂還是極輕極輕，曲調是簡單到使我相信是他的創(chuàng)作，不過與他的淡發(fā)淡眉淡胡子很是相稱。白襯衫舊了就是淺灰，牛仔褲洗久褪成魚肚色——路人不覺得他的存在，他得不到錢幣，也不知改變方式。這怎么行呢？ 

這兩個老人總是逗留在中央公園西邊的百老匯大街上。8AVE 與57ST 交道口則有另一種風格的乞丐：中年男子，魁梧，須發(fā)濃密，手拿空罐，唱的是歌劇中的詠嘆調，他全力以赴，聲淚俱下，可能是瘋了的，所以又沒人布施。他也失策，把罐子當作歌劇道具用了，像擎著一個圣杯，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如果我有心布施，也真難將錢幣投入罐中，只能理解為他在為歌劇而歌?。阂袅恐辏魞蓷l街已使人感到歌劇開幕了。

乞丐、流浪人、賣藝者、游手好閑分子，似乎模式繁多， 最差勁的是上來向你討支煙。正牌的乞丐是討錢不討煙的。流浪人則不乞討，都是沉默如黑影，拖著不能說少的衣物， 一輩子睡眠不足似的蜷縮在樹下的長椅上，渾身臟得不能再臟了，有時在地鐵車廂中劈面相值，其臭氣之辛烈，覺得是個奇跡。

賣藝者確實各有千秋：一個青年，將木偶置于膝上，木偶向圍觀者打趣，即興挑逗，妙語橫生，大家很樂意投錢， 有的被木偶挖苦調侃了一陣，反而高高興興走近去撒了很多角子。我覺得那木偶的面相很討厭，扁扁的，戴一副黑框眼鏡，鴨舌帽蓋到了眉毛，嘴巴特別闊，按發(fā)聲而開合。那操縱人自己天生一張忠厚溫靜的臉，毫無表情，以極小的聲音，通過手持的擴音器，變出一種響亮的古怪的聲調語氣， 與木偶的面容十分相配，于是完全像是木偶獨當一面與人舌戰(zhàn)，大家被逗樂了時，操縱人也笑，笑木偶真聰明，真俏皮，應對如流——有這樣的智力，為何從事這個行當……忽然大家朝著我笑了，木偶在嘲弄我，因為我凝視操縱人的臉，想找出他為何要干這個行當的原因——他的智力除了用在可笑的地方，還會用在可怕的地方，白天在這紀念碑下的小廣場上出現，黑夜他在哪里？ 

就在這小廣場上，常有一個黑人，中年，瘦，赤膊，牛仔褲的闊皮帶上吊著些輕便武器，足登高跟黃皮馬靴。他不彈不唱不耍木偶，光憑一張嘴，滔滔不絕，幾乎不用換氣， 其順溜、其鏗鏘，頗能使行人止步，特別是黑人最欣賞他的辯才，旁白幫腔，煞是鬧猛。某次同場另有一個矮胖的紅皮膚演說家，兩相爭雄，提高聲浪，滾瓜爛熟地各逞其能，黑脖子和紅脖子的筋脈條條綻出，我感到悲慘，走去小亭買紙煙了——奇怪的是圍著的聽眾出了神，忘了扔錢。得意揚揚的那個，如果他的目的在于自尊心的滿足，自尊心也真是多種多樣的了。

與此相反的是一個卷發(fā)的年輕人，演奏電吉他，抒情。今天穿一身白，額頭上扎的也是白帶，明天換一身黑，額上扎的也必是黑帶。微弓著背，進幾步，退幾步。頭低累了就仰面，脖子酸了便搖搖頭。似乎從來就是沉醉在自己的琴聲中的，天長地久，旁若無人。臉是正方形的，嘴唇曲線分明，雙目飽含著紅葡萄酒似的濃情，好不容易才瞟人一眼， 圍觀的女人連忙接住眼波，他卻淡然暝斂，徑自彈他的琴。其形相、姿態(tài)、神色，與琴聲協調無疑。很多人將硬幣紙幣投在那打開的琴匣里。夏季的陽光下，他汗涔涔下，聽眾也很著迷，女孩子越來越多，賣藝的卷發(fā)人始終不浪費他深情的眼波……我的好奇心不在于他，而在于設想女孩子們的心態(tài)，她們投錢，她們呆等那紅葡萄酒似的一瞥，越是難得越是想得到，那街頭音樂家倒真像是悟了道似的，也許是偽裝的多情，女孩子們卻會說：即使偽裝的，也好。

夏季將盡，秋天還是這幾個人點綴在曼哈頓的繁華中心嗎？匆匆的路人我記不住，這幾個不同風格者，朝夕相遇， 已是乏味了。然而如果其中有一個長期不見，又會感到若有所失，走了嗎，死了嗎——一旦重出現，我會高興，心里說： 

你好，你還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