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奧格拉迪亞斯——感謝上帝。”
這是德奧的母親在教堂里學(xué)會的拉丁語。母親差點因為生德奧難產(chǎn)而死去,所以她給德奧起了這樣的一個名字,表示感恩。在布隆迪,德奧生活的那片區(qū)域大多聚集著普通農(nóng)民或牧民,很多人的名字都有自己的故事和內(nèi)涵。
有個和德奧一起長大的男孩,他母親叫他“善路”,因為他是在路邊生下來的。有些名字就像社會評語,比如Nzokirantevye,意思是“我還得再窮一陣”;有的名字帶著點悲苦的意味,像德奧認(rèn)識一個男孩叫“饑餓的流浪狗”,還有一個叫“狗屎”。德奧很小的時候就明白這是怎么回事,這些名字都是amazina y’ikuzo——賤名。父母給孩子取這樣的名字,是在表達:“死神啊,這個孩子命賤,你不會想要帶他走的?!?/p>
在德奧的故鄉(xiāng),村子被稱做collines——山。德奧家的院子就在布坦扎山的一個山溝溝里,他們一大家子人都住在一起: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以及越來越多的孩子,其中也包括一些死去親戚留下的孩子。院子周圍經(jīng)常胡亂地跑著爺爺養(yǎng)的狗和家里放的牛,他家的牛都是長著長長犄角的原牛。院子是土砌起來的,周圍種著些小樹,一家人就住在茅草頂?shù)哪疚堇铮鲲垥r生起的炊煙直直地從屋頂?shù)目锥粗酗h出去。
牛圈的面積比任何一間屋子都大,地上鋪著軟軟的蕨類植物給牛當(dāng)床,德奧和兄弟姐妹們每天都要更換這些“床墊”。每頭牛都有自己的名字,有一頭叫強波,爺爺平日最偏愛強波了。還有一頭叫Yanzobe,意思是“淺膚色”,還一頭叫Yaruyange,意思是“美麗的青草”。
在布隆迪,土地是唯一的自然資源,土地和牛就成了生活在那里的人們?nèi)康呢敻?。牛群一直以來是大量財產(chǎn)的象征,族長們需要靠眾多的牛群來穩(wěn)固自己的地位,并獲得他人的忠誠和服務(wù)。德奧家有很多牛,但是產(chǎn)奶卻不多,也就只夠自己喝,再做點奶油,再剩下一點送給貧困的鄰居。在布隆迪,起碼在德奧家,照料牛的方法是有家族傳統(tǒng)的。不能賣牛奶,也不能為了吃肉而宰牛,只有為了買塊好地或者出于更重要的原因,才能偶爾把牛賣掉。在德奧一家的傳統(tǒng)中,家庭是最重要的,每個成員的恥辱或成功都屬于整個家庭。家里養(yǎng)的牛群是一家人的驕傲,就像是公開的銀行存款,不是消耗品,而是名望的象征,是饑荒時救命的保證。
他們那里的小孩都沒有鞋穿,而且總是饑一頓飽一頓。八九月是布隆迪的旱季,那時地里什么都長不了,人們只能吃之前晾干存起來的黃豆和豌豆。到了十二月,各個家族,尤其是人口眾多的家族的存貨差不多就要吃空了。若你在十二月看見哪個鄰居的牙變成了淡綠色,就會知道他已經(jīng)開始吃葉子了。在這個季節(jié),只有豇豆這種豆科植物的葉子還在生長。如果有人看見你綠油油的牙,就會說“你跟頭牛似的啃葉子”。
德奧居住的山區(qū)沒有通電,也沒有自來水。家里喝的水是德奧和媽媽還有兄弟們從兩公里外的一座山上打來的。生活在這里的人們總會被傳染病和寄生蟲導(dǎo)致的疾病困擾,可那里并沒有什么公共衛(wèi)生機構(gòu)來檢測病源傳播,大家甚至不清楚自己得的是什么病,更別說在附近能有個像樣的衛(wèi)生所了。這里的每個孩子都受過病魔的折磨,幾乎所有父母都經(jīng)受過失去親生骨肉的痛苦,反之孩子們亦是如此。德奧晚上放學(xué)后去打水,每次都要在太陽下山前跑到水邊,因為河里有青蛙,要是德奧看得不仔細(xì),他打的水里可能就會有它們的卵。德奧的爸爸學(xué)過一點獸醫(yī),知道疾病是細(xì)菌引起的,所以他們家都是把水燒開了再喝??墒窃谟昙荆绢^柴火都是濕的,根本沒有辦法生火。
有些老人會說:“如果比難更難,比苦更苦,干脆我們就笑笑,把它當(dāng)做比好更好?!?/p>
只要能保持這種樂觀的態(tài)度,你就會覺得自己不是那么困苦,就好像如果你不知道電是什么,那沒有電也就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了。德奧和兄弟姐妹們把稻草編的席子鋪在地上,睡在炊火的余燼旁邊,他們常常為了爭蓋毯子的一角而打鬧起來。晚上下大雨的時候,德奧總會被落在耳朵上的雨點打醒,然后就會意識到還會有更多的雨穿過他家的茅草屋頂落進來。
附近有一戶人家的境遇比德奧家好很多,這是德奧第一次去這個同學(xué)家玩兒時發(fā)現(xiàn)的。當(dāng)時,外面落了大雨,德奧聽到一陣奇怪的“砰砰”聲。他仔細(xì)地找了個遍,才知道這是雨點打到他家鐵皮房頂上時發(fā)出的聲音。但也有很多戶人家比德奧家還要窮。那些人家沒有牛,甚至在豐收的季節(jié)也沒有多少吃的。不過大部分人家的境遇都差不多,至少在德奧念小學(xué)的時候是如此。
德奧第一次聽到“胡圖人”這個詞,是在升中學(xué)前的那個夏天。他當(dāng)時要把一袋糧食從布坦扎運到另一個城里,這段路要走好幾個小時。在路過一個茂密的小樹林時,德奧碰上一個老太太,她佝僂著身子,背著一捆柴。德奧在小路上和她擦身而過,她向德奧大喊:“你說什么?你說什么?”
德奧轉(zhuǎn)過頭看著她,他根本不認(rèn)識她,而且根本什么話都沒有說。德奧有些害怕,她會不會是個幽靈?
“你說我是胡圖人?”老太太憤怒地喊道,“你竟說我是胡圖人?”
德奧丟了那袋糧食拔腿就往家跑,一眼看到爸爸正在牛圈干活,就把這事告訴了他?!昂鷪D人,”他問,“那是什么意思?”
爸爸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瞪了他一眼。
“閉嘴!”他說,然后接著干活。
差不多一年后,德奧在學(xué)校再次聽到了那個詞,除此之外他還聽到“圖西人”。很明顯,這指的是布隆迪不同類別的人,于是德奧又跑回去問爸爸:“那我們是哪種人?”
“圖西人,”爸爸不耐煩地回答,“你那腦子就不能想點別的有用的事兒?”
德奧發(fā)現(xiàn),這些稱呼好像和牛群有關(guān)。如果一個人給他的兄弟一頭牛,這個人就稱那兄弟為“胡圖人”;如果這一家沒有養(yǎng)牛,養(yǎng)牛的家族就會稱他們?yōu)椤昂鷪D人”。相應(yīng)地,有牛的人就是“圖西人”。
有一次,德奧在和爺爺說起一個鄰居時使用到了這個理論:“他真是個很厲害的圖西人,你看他有那么多牛!”
爺爺平日對他一向和善,聽了這話卻猛地扇了德奧一巴掌:“給我閉嘴!這是偏見!是誰教你這樣說的?”
德奧后來悄悄地向哥哥問起那個有很多牛的鄰居。
“他不是圖西人嗎?”
哥哥說不,其實他是個胡圖人,而且哥哥說家里有鐵皮屋頂?shù)娜思乙彩呛鷪D人。這讓德奧感到十分困惑,他覺得自己身邊的人其實都過著差不多的日子,不過哥哥安托萬告訴他,他們哥倆干的活要比別的孩子都多。德奧覺得似乎是這樣。
在德奧故鄉(xiāng)那一帶種地很辛苦,那里地面陡峭,土壤貧瘠。德奧的爸爸?jǐn)€了些錢——可能是賣了一頭寶貴的牛而得來的,德奧記不清了,因為當(dāng)時他還太小——然后在坦喀尼喀湖邊買了一公頃良田。他們家就在那兒種木薯、水稻、蠶豆和香蕉,還種些橘子和芒果。那兒沒有房子,連個小茅屋都沒有。說到住處,爸爸很喜歡住在山上。孩子們一般都不敢問爸爸什么問題,但慢慢地也就明白了:山上蚊子少些,離大城市或城鎮(zhèn)遠——城市和城鎮(zhèn)里都是些不好的東西,對孩子的成長不利,對家庭成員也都有潛在危險,因為城市中總是充滿了暴力事件。這些事德奧大都不清不楚,就算無意中從大人們的耳語中聽到一些,他無法理解其中的內(nèi)容。
湖邊種的食物主要不是用來作為家里的口糧,而是被運到了布坦扎賣錢。在地圖上看,布坦扎距離德奧家有二十五公里,可是真要走起來,這路上的山脈溝溝坎坎、上上下下,差不多要多出一倍的路程,每次都得走上十四個小時。德奧第一次走這段路程是在十歲左右,后來,他就這么光著腳走了十多年。天還沒亮,他們就會踏上旅途。如果有明亮的月光,德奧就會很安心,因為他能看清路上的樹根和石塊??墒怯袝r天上并沒有月亮,他總是會踉蹌絆倒。就是從那時起,德奧明白了大哭大鬧是不對的,他會抱著受傷的腳趾蜷縮在地上,強忍著眼淚,然后站起來一邊趕路一邊輕輕啜泣,直到疼痛稍微緩解。
不久,就變成由德奧和安托萬兩個人負(fù)責(zé)每周走這段崎嶇的送貨道路。他們倆那時都還很小,沒別人幫忙的話,他們自己連一袋木薯都扛不到頭頂上去。天熱的時候,他們就脫了上衣墊在頭部,有時還會用香蕉葉子做一個軟墊墊在頭頂。第一段路程是沿著湖邊往上爬,他們要越過好幾條河,這些河都是魯瓦巴河的支流。過河的時候,他們要走圓木搭成的浮橋。這些圓木都已被磨得光滑,特別是下雨的時候,他們兩個歪歪扭扭地走著,一個不小心,扛在頭頂?shù)哪臼砭蜁暨M河里,這樣他們就不得不回去再扛一袋。
要是沒能帶著糧食去布坦扎,不僅會帶來麻煩,而且也很丟人。
過了魯瓦巴河就是一片山路,他們要翻過三座山。先是紅喀山,這座山很高,爬起來很費勁,也陡得嚇人。下暴雨的時候,德奧站在山崖邊的峭壁上,渾身篩糠一般地顫抖,生怕自己會被吹下去,掉到下面荒草叢生的山溝里。那兒有一輛汽車的殘骸,黑糊糊的,生著斑斑的銹跡。
那輛車本屬于德奧的一位伯伯,也就是德奧爸爸的兄弟。有人告訴德奧,說伯伯死于1972年。車禍。德奧那時候還是個嬰兒,根本不記得這位伯伯的事情,知道的也只是些道聽途說的故事。后來,德奧只要一看見汽車,就會忍不住想起伯伯的那輛大眾牌甲殼蟲汽車。那是一輛很漂亮的白色小車,不過現(xiàn)在燒得只剩黑糊糊的框架。人們說德奧的伯伯以前被那些牧師派去歐洲接受醫(yī)學(xué)培訓(xùn),回來后就當(dāng)了醫(yī)生。即便是現(xiàn)在,在布坦扎要是有人生病,就會對德奧念叨說:“唉,我們好想你伯伯。要是他還活著該多好??!”
聽了這些話,德奧對這位印象模糊的伯伯越來越好奇。很長一段時間,人們告訴德奧他伯伯是死于交通事故。但在德奧十二歲的時候,一個年輕的叔叔偷偷告訴他:“其實他是被謀殺的?!泵看闻肋^紅喀山山頂時,德奧都告訴自己不要看、不要看,可每次他還是忍不住往下看,一眼便看見雜草中突兀的汽車殘骸。德奧轉(zhuǎn)頭看看安托萬,發(fā)現(xiàn)他也在往下看,然后他倆什么也不說,只是繼續(xù)埋頭走,表情和心情都像是在教堂里一樣肅穆。
在那段需要翻山越嶺的時光中,德奧沒有再聽到過別的關(guān)于謀殺的事情,甚至連類似的恐怖故事也沒有。他們常常會遇到一同爬山的人,大家都向著同一個方向,零零散散地走在小路和土坡上。大部分人愿意做他們的旅伴。他們哥倆還小的時候,有些大人和稍大點的孩子都會在他們休息后幫他們再把木薯袋子扛回頭頂。等他們再長大一些,就能和別的同齡人互相說些笑話、講點故事,德奧覺得大家都是患難與共的同路人。
他特別佩服那些從湖邊推著自行車、載著棕櫚油翻山的人。那些人光著腳,吃力地推著車,車上拴著簡陋而沉重的黃色罐子。他們沿著土路一直走到基特加省的克里米諾,一走就是好幾天。
德奧的這些記憶,都是發(fā)生在曾經(jīng)的安定歲月中,故鄉(xiāng)的語言稱之為Amahoro。他后來總結(jié)道:“那時候,人都還是人?!?/p>
過了紅喀山就是甘扎山。有好幾次,安托萬會在爬山路上突然停下來,扔下貨物,一口氣沿著小路往山頂方向狂奔。德奧這時就坐下來,靜靜地等著。不一會兒,安托萬就回來了,德奧說了句“你是去喘口新鮮空氣吧”,然后倆人就會再扛上包袱,繼續(xù)趕路。
最難爬的就是第三座卡巴斯伊山——它的意思是“牧羊人的挑戰(zhàn)”。等他倆累得晃晃悠悠地回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安托萬曾偷偷這樣評價過他們的父母:“我覺得咱倆不是他們親生的。哪有爹媽舍得讓自己的親骨肉干這么多活兒?”
但是,每每他倆爬上最后一個山坡時,遠遠地就會看見他們的媽媽伸著脖子站在小路的盡頭,等著他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