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奧每天基本是靠牛奶、面包還有餅干來充饑。偶爾他也從商店那兒的農(nóng)產(chǎn)品箱子里偷偷拿些胡蘿卜或是葡萄,大家都那么干。德奧想,也許有辦法能從格利史蒂斯或其他商店偷到食物,可這太危險了,而且比要飯還要卑鄙。有一次出于好奇,德奧在回家路上看了看上東區(qū)一家高檔餐廳的菜單。在這種地方,德奧甚至連餐巾紙都買不起。對他來說,那餐廳里的模樣或許是另一個星球的光景。還有那些他天天路過的酒水吧、咖啡屋、熱狗攤、比薩店……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能夠做到無視它們了。這些地方對他這種人來說太過昂貴,而且也沒有他想要的東西。
德奧記得自己以前也曾對食物很上心,會有特別想吃某種東西的時候。可是在過去幾個月,他早已經(jīng)被耗得沒了食欲。他在醫(yī)學院時沒有學過關于食欲的生理因素,可自己目前的狀態(tài)似乎是因為他身體里某個開關被關上了。在逃命的時候,他學會了怎么忍受饑餓,而現(xiàn)在,他不得不逼自己吃點東西,甚至在覺得自己精神狀態(tài)還算不錯的時候也是如此。最近,他也只喝得下牛奶。這樣也不錯,德奧心想,這樣至少他身體里還有乳糖酶1。
剛來紐約的時候,德奧很奇怪住在上東區(qū)的高級公寓里、穿著光鮮亮麗的女人怎么會那么瘦,在布隆迪,瘦成那樣說明他們貧窮。德奧現(xiàn)在比剛到紐約時還要瘦,簡直可以說是骨瘦如柴。
有時候他會早早起床,徒步穿過大概三十個街區(qū)走到商店。有時他會在連續(xù)十二小時的疲憊工作后走著回去,好省點地鐵費,也拖延一下回到公寓的時間。還有時,他不坐地鐵改坐公交,因為公交車更慢。他的膝蓋總是疼痛難忍,在他和穆罕默德同住的臟亂公寓中也睡不大著。就算偶爾睡了過去,他反而希望自己不曾睡著,因為那些可怕的夢魘又會來逼迫他。他常常從噩夢中驚醒,卻記不得自己做了什么夢。但是他無比清楚地感受到恐懼、戰(zhàn)栗、呼吸不暢,嚇得他再也不敢合眼。
現(xiàn)在,穆罕默德準備回塞內(nèi)加爾了,以前德奧還可以去那些塞內(nèi)加爾小販的公寓,洗個澡或用用廁所??墒菦]了穆罕默德這個敦實可靠的朋友和守護者,德奧不想再和那些醉漢、吸毒者和妓女住在這里了。穆罕默德也覺得這樣不好,所以離開前,他帶德奧去了哈林區(qū)第126大街上另一處廢棄的公寓,并把德奧介紹給占據(jù)那里的人。他們都是非洲裔美國人,可是沒人會說法語。穆罕默德稱他們?yōu)椤芭笥选?,可是穆罕默德一走,他們就沒那么友好了,馬上開起德奧的玩笑。德奧聽不懂那些玩笑,可他知道那都是針對他的。德奧在那兒住了幾天,就有人要他付房租,德奧裝作沒聽懂,蒙混過去。但沒幾天,有個地痞一大清早便拿著一把刀子威脅德奧,要他交出身上的錢。那人塊頭很大——起碼比德奧大很多,笑起來十分陰險。德奧說他沒錢,那人晃了晃手里的刀子,一只手伸到了德奧的口袋里,然后一邊把德奧那周好不容易存下的零錢拿出來一邊說:“看,你這不是有錢嗎?!?/p>
在那之后,德奧就把錢藏在內(nèi)褲里,并搬到了另一個廢棄公寓——第131大街和第三大道交匯處。那兒也是臭氣熏天,老鼠蟑螂滿街竄。德奧在那兒給自己找了個住處,剛搬進去不久的一天,他正坐在二樓一個破窗戶旁邊,突然聽到兩聲轟響。他馬上聽出那就是槍聲——這聲音對他來說太熟悉了。德奧往窗外望去,只見人們往四面八方跑開,而在骯臟的路邊,有人躺在一攤血泊中。
德奧想:“我不相信這是真的!我不相信在這個地方還會有人流血!”
接著他聽到了警笛聲,警察來了,然后是救護車。一群人圍著那攤血跡,德奧躺在屋中,聽著樓下那些旁觀者興奮地議論紛紛,就這么一動不動地聽了整整四個小時。
他必須離開這里,離開哈林區(qū)。
每天早晨去上班時,他都要穿過中央公園。他順著麥爾坎X大道走,到了第110大街時就爬上一段被繁茂的大樹掩映著的石梯。就在中央公園和哈林區(qū)的交界處,德奧曾見過一小群人,他們有的坐在椅子上打盹兒,有的裹著毯子睡在附近的草坪上。每個人似乎都用一個塑料袋裝著自己的家當。穆罕默德曾經(jīng)告訴他,這些人就住在公園里。
就在德奧親眼目睹槍戰(zhàn)的第二天,他去了塞內(nèi)加爾人的公寓,從寄存在那兒的行李中取回來些他覺得會用得上的東西——一套換洗的衣服、牙刷、毯子,然后把他們裝到一個塑料袋中。那晚,他就在中央公園過夜,睡在第110大街的入口。半夜,他被一陣難聞的氣味熏醒,那氣味在他身上整整一天都沒散。德奧這才意識到他睡的那片草坪是其他流浪漢撒尿的地方。第二天晚上,德奧靠著自己的鼻子找了一個更干凈的地方。那兒風景很好,是個青草茂盛的小山坡,兩邊有高樹遮掩,旁邊還有個公共游泳池??墒?,到了第二天早上,德奧才明白為什么那個地方?jīng)]人撒尿——因為警察趕走了要在那兒住的人。德奧在警察發(fā)現(xiàn)他之前就先看到了他們,然后趕快跑開。那是個公共游泳池,之所以干凈是因為有警察在那里看守,不讓人們隨意露宿、方便或洗澡。但德奧自己是在商店或是塞內(nèi)加爾人的公寓上廁所,他也常去那個公寓洗澡。
開始幾天晚上,德奧總是躲著其他住在公園里的人。過了幾天,他開始從遠處觀察他們,聽他們彼此間談話。漸漸地,德奧聽出了那些人的常用詞,可是大部分在他的詞典里查不到,比如“motherfucker”。那些流浪漢會在沖對方大聲叫罵的時候頻繁地使用這些詞,這讓德奧明白那些肯定不是什么好詞。可是沒人真的動手,事實上,他們互相間都比較照顧,甚至對德奧也很友善,比如給他紙袋包著的酒喝,或者把他們抽的煙分給他。這時候,德奧就會說:“不用了,謝謝?!?/p>
他們稱呼他“兄弟”,比如說:“嘿,兄弟,你哪兒來的?”德奧走開的時候,他們就會說:“怎么了你?放松點!”
“放松點,兄弟!”德奧就這么回答,心里卻想:“他們說的是什么意思?”
他們并不能幫助德奧學習英語,但是習慣了后,德奧也不怕他們,甚至還可以拜托他們在他離開去送貨的時候幫忙看著自己那袋子東西。德奧覺得那些人都同情他,就像他同情他們一樣。
他們都是黑人。德奧心想,他們中大多數(shù)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心理或其他方面的疾病。德奧靠近他們的時候,不得不屏住鼻息,用嘴巴喘氣,這樣就聞不到他們身上的氣味??墒呛瓦@些人一起住在公園里,可比和那些拿著刀子搶他錢的地痞一起住在廢棄的公寓中安全得多。
德奧找到幾處比較隱蔽的地方,被灌木叢掩蓋著的草地,或是鋪滿落葉的大樹下。躺在柔軟的草地上,透過大樹繁茂的枝丫看天上的星星時,德奧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家鄉(xiāng),仿佛他又找回了那個真正的自己。
回憶還是在不斷地侵襲著他,甚至比在穆罕默德的公寓時還要嚴重。特別是在月光清朗的夜晚,過去的記憶仿佛是不請自來的幽靈——每次他看到月亮,就會憶起自己的童年時光。當他還是個孩子時,就經(jīng)常跑到自家山坡的牧場里,同爺爺隆基諾一起躺在用香蕉葉鋪成的墊子上看天上的月亮。躺在爺爺身邊,他覺得心里無比踏實??粗炜?,幼小的德奧發(fā)現(xiàn)了令他倍感新奇的東西——月亮上竟然有個兔子的形狀。
他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爺爺,爺爺就說:“對,那就是只兔子?!爆F(xiàn)在,爺爺肯定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那些民兵來的時候,他肯定和以前一樣堅守著家園,直到最后一刻才逃跑,然后藏在房子附近,牽著狗、緊握他的叉子看守著牛群,就這樣堅持,直到一切都來不及。
在公園里,德奧找到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安逸的小角落。有時下班后,或是在沒必要加班的周日,德奧就坐在中央公園,看著對面的噴泉。這個地方晚上都是鎖著的,所以德奧覺得待在這兒能讓自己的感官從腥臭的尿騷中放松一下。他就這么安靜地坐著,有時候甚至能暫時忘卻家鄉(xiāng)的事情,或是那些恐怖的經(jīng)歷。他只是看著那些花兒,或閉上眼睛聽著噴泉的聲音慢慢睡去。此時,他仿佛聽到了故鄉(xiāng)坦喀尼喀湖的水聲。
德奧發(fā)現(xiàn)公園里有個很大的池塘——杰奎琳·肯尼迪·奧納西斯水庫。他常常站在水庫的欄桿邊,靜靜凝視著水中倒影想心事。有時,他會和經(jīng)過此地的長跑者一起,沿著池塘慢慢地跑上一會兒,好讓自己感覺到他們是“精神上的朋友”。
這個畫面有點滑稽——慢跑的人穿著短褲和氨綸質(zhì)地的運動服,而德奧穿著長褲和帆布鞋,頭上還戴著一頂寫著“我■紐約”的帽子。但這讓德奧覺得自己好像就是這里的人,好像他和別人沒有什么不同??伤偸桥懿贿h,甚至在跑得最慢的組群里,他也會被遠遠地落在后面。這也沒關系,他對自己說,總會有下一撥人來,他可以接著和他們一起跑。
一段時間后,德奧又找到了些別的他中意的地方。在去上東區(qū)送貨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附近有一個小小的天主教堂——圣托瑪斯摩爾教堂。德奧偶爾會把貨車停在一邊,走進去為自己和家人祈禱。有時送貨的過程中,他會路過一個兒童服裝店。一天,德奧停下來看著服裝店櫥窗中映出的自己的身影——現(xiàn)在他還不到六十公斤,對于他這種中等個頭的人來說,這實在太瘦了。他瞥了瞥櫥窗中展示的華麗的小公主裙和帥氣的小外套,又看了看上面的價簽,不由得火冒三丈:“你看你天天流這么多汗,臭得跟個死尸一樣,但你賺的這點錢連那衣服的一顆扣子都買不起!”
“紐約客”這個詞有相當豐富的內(nèi)涵,可這些所謂的內(nèi)涵壓根兒沒有什么實際意義。德奧仔細研究了地鐵外殼上的涂鴉,特別留意看了看那些粗魯?shù)退椎漠嫼湍切┧谠~典里查不到的詞。他開始認為,這些涂鴉其實是那些住在哈林區(qū)的人們向那些住在中心區(qū)、在兒童服裝店那種地方購物的人傳達的信息。
德奧嘗試著從詞典中拼出來了一個詞組:“另一個世界?!?/p>
紐約這座城市中有好幾個不同的世界,他想,要是布隆迪沒有發(fā)生戰(zhàn)爭,其實住在那兒要比住在紐約的一個糟糕貧困的“世界”好得多。在這種地方,你覺得自己甚至已經(jīng)算不上是個人。當你的處境和周圍的人那么不一樣時,你怎么可能和別人一樣算是個人呢?
德奧站在第五大道和第96大街的路口,看著川流不息的車輛和人群。
他的未來究竟在哪里?以前他給自己設想的生活和美好的未來,并不僅僅是被打亂了,而且被徹底摧毀了?,F(xiàn)在他根本沒有什么想要的未來,只是在不停地思索:生命什么時候才能到達盡頭?上帝能不能趕快將自己帶走?天越來越暗,交通高峰期過去了,出租車和小汽車來來往往。也許閉上眼睛徑直跑到馬路中央會是個不錯的主意,德奧心里默默地思考著。
但他最終還是等著綠燈亮起。前面就是一個公園的入口,那兒沒有路燈,漆黑一片。德奧走向那里的時候,心里覺得既慚愧又惱火。任誰在這個時候看見他往公園走,都會認為他是個流浪漢??赡怯衷鯓??在紐約他根本不認識什么人。
可是他還是和往常一樣,前后左右四下打量,確定沒人注意到他,才蹣跚地走向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