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罕默德總能讓德奧憶起他一個最喜歡的叔叔,那位叔叔話不多,但人相當可靠。在一個周六早晨,穆罕默德給了德奧一張地鐵地圖,他們坐著地鐵在曼哈頓地下轉(zhuǎn)了一天。德奧也看了一天的地圖,學(xué)著怎么認路。德奧隨穆罕默德到了上東區(qū)一家名叫格利史蒂斯的商店,在那兒找了一份送貨的工作,十五美元一天。他需要一天干十二小時,一周干六天,沒有午休。
德奧在商店附近一家書店買了一本口袋法英字典和一個小筆記本,德奧查的第一個詞是“慢”,這個詞在商店有著實實在在的意思。如果哪個收銀員做個苦臉,喊一聲“慢”,意思就是沒有多少人買東西,然后德奧就會被派去上貨,或是去打掃地下室,有時也會被遣到別的商店幫忙,比如A&P或者斯隆,這幾家店之間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A&P商店在城市的另一邊,一旦要被派到那兒去,德奧就會坐在貨車后車廂,和掃把、抹布什么的一塊被運過去。
后車廂里沒凳子,德奧第一次坐車的時候曾試圖緊靠著車皮保持平衡??墒秦涇囈晦D(zhuǎn)彎,他就跌撞在了對面的車皮上,絆得那些工具嘩嘩作響。前面駕駛室里一個人——一個從非洲來的會說法語的人——往后頭喊道:“嘿!小心著點兒里面的工具!”那人又有些擔(dān)心地問:“我的掃把沒掉出去吧?”
“沒,只是我在東倒西歪?!钡聤W在心里偷偷地回答,然后他又笑了笑,接著想,“我都有點希望自己能享受那些破掃把的待遇了?!?/p>
以前在家鄉(xiāng),當他遇到什么不開心的事情時也是這樣做的。
德奧的主要工作還是送貨,從早上七點干到晚上七點。他查了那些經(jīng)常會用到的詞,有“服務(wù)”、“入口”、“送貨”等。他學(xué)會的第一個英語句子是“便門在哪兒”,因為沒人聽,德奧就把這當笑話講給自己聽?!八拓洝?,他想,就是他的英文名字。出去推著貨車送貨的時候,他就會找到寫著“便門”的入口或鐵門,然后按響門鈴。
對話機里就會有人喊:“誰?”
“送貨?!?/p>
有些送貨的活兒會比較輕松。有的只是幾步遠,有的便門就沖著街道,管理員也很和善,有的地址更好找些——比如派克大街,這條街的路標都清晰地標注在一塊板子上??墒?,當一天的工作結(jié)束后,德奧還是疲憊不堪。他覺得仿佛每筆單子都是送到了十五個街區(qū)外的地方,每個送貨點仿佛都有一個冰冷的大鐵門,上面纏著鐵絲網(wǎng),門鈴旁邊有個牌子寫著“管理員馬上過來,請稍等五分鐘”,正如派克大街另一邊的房子那樣。
德奧第一次去那里的時候,他拿出口袋字典,用這五分鐘查了查牌子上的詞?,F(xiàn)在,他只能站著在門口干等,覺得腿疼、渾身疼,一陣陣惡心涌上來,難受得他直想掉眼淚。管理員通常會過好幾個“五分鐘”才過來,德奧和管理員說一聲“嗨”——詞典上說這個詞是友善的問候——可是那些管理員一般都懶得回答。他們打開鎖,卻只有少數(shù)幾個會幫忙把門敞開。于是德奧把貨物從貨車上搬下來,用腳頂開門,然后順著那些狹窄而哐哐作響的鐵臺階一步步挪下去。接著再用肩膀頂開下一扇門,穿過那些雜亂昏暗、堆滿垃圾桶的地下室,乘坐貨運電梯。最后再吃力地抱著貨物順著鋪著地毯的過道送到各個公寓門前。房門打開時,德奧能看見那些房間布置得就跟他在學(xué)校里看到的比利時宮殿的圖片似的。大部分開門的人都很客氣,但卻帶著點高傲,更別說友善了。德奧和他們用“嗨”打招呼時,有很多人只是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
工作一天往商店返回的時候,德奧有時會停下來盯著看派克大街上的那些罩著天篷、鋪著地毯的公寓入口,心里酸澀地想:“雖然我不配從這樣的入口進,可是我是來給你們送食物的。你們不需要尊重我,但起碼要尊重你們的食物?!?/p>
回到格利史蒂斯,他也無法輕松下來。商店的經(jīng)理是個中年白人,人們叫他“戈斯”,德奧從一開始就看出來戈斯不喜歡他。戈斯在桌邊放了一個木桿,他常拿著木桿指著德奧,德奧真想把桿子狠狠折斷,但也只得生生擠出個笑容應(yīng)對。戈斯常用桿子戳德奧,好讓他注意,指使他到這兒到那兒,或者有時完全只是為了給自己找個樂子。
德奧在詞典里查“告辭”這個詞用英語怎么說,他想找個能比“再見”更帶點感情的詞匯。他學(xué)會了“我做完了”和“明天見”,心想如果自己每天用這兩個詞和戈斯告別的話,戈斯或許會覺得德奧是個不錯的員工,就不會炒他魷魚了?,F(xiàn)在德奧萬萬不能丟了工作,他也無法接受人們覺得他連送貨這活兒都干不好。可是這些告別語其實并沒什么作用,如果硬要說有作用的話,那也是讓戈斯更加討厭他。戈斯會大聲說些什么,然后那些收銀員和別的送貨工就會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德奧大笑——甚至包括那個來自非洲法語區(qū)的送貨工男孩,德奧曾經(jīng)還覺得他能算是個朋友。
后來德奧和那男孩一起上貨,當周圍沒人的時候,德奧用法語問他戈斯說了些什么,使得大家都發(fā)笑。那個“朋友”則盯著別處說:“比如說,他會說你家鄉(xiāng)那地方的人們都快餓死了,所以那里是‘人殺人’、‘人吃人’?!?/p>
德奧心想,大部分員工都不會覺得這樣的笑話有哪兒好笑,他們只是為了迎合戈斯,也許他們也是怕自己丟了工作。德奧也開始意識到,每個搬運工都希望戈斯能喜歡自己,這樣他就會把好差事分給他們,讓他們給那些經(jīng)常會給小費的顧客送貨。
德奧以前常和別人講價,可是壓根兒不會管人家要小費,而且曾經(jīng)對這樣的做法很反感。商店里那個說法語的朋友告訴他,在紐約,一天只掙十五美元根本活不下去,你必須要小費。你可以在門口賴著不走,清清嗓子,或者直接開口要。可是德奧覺得這和乞討沒什么兩樣。在布隆迪,一個有自尊的人甚至都不會在公共場合打哈欠,因為打哈欠就表明你在挨餓,這說明你沒本事,或者更糟,說明你很懶。在布瓊布拉等城市碰到的乞丐,大多數(shù)是些被趕出來的沒了自尊的人。第一次有人在門口給德奧一美元小費時,德奧伸手把錢推回去,用帶有濃重口音的蹩腳英語說:“不,不,謝謝你,可是,不用?!?/p>
但是,并不是常有人能給小費的。很明顯,戈斯把那些沒小費拿的地方都派給了德奧——那些管理員私自扣留小費,或是那些拿了貨就馬上關(guān)上門,或是說“不好意思,我沒有零錢”的人那兒。而且戈斯會在收銀員說“慢”的時候,專門挑某些送貨工派去城那邊的A&P店干一些輕省的活。雖然德奧不喜歡坐在一堆掃把里去A&P店,可是心里依然覺得很委屈。
現(xiàn)在他明白了,送貨工位于紐約社會階層里的底層,而他自己是在“底層的底層”。每次站在某個綁了鐵絲網(wǎng)的便門門口,等著那個粗魯、懶得正眼看他的管理員開門,德奧就想,難道他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干這個?不久前,他還是個優(yōu)秀的醫(yī)科學(xué)生,獲得去比利時一所大學(xué)學(xué)習(xí)的獎學(xué)金。“可現(xiàn)在我在這兒,”他想,“別人覺得我長了個不開竅的腦子?!?/p>
“上帝,”他輕輕地對自己說,“請把我?guī)ё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