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布瓊布拉—紐約(3)

生命如歌 作者:(美)特雷西·基德爾


工作人員看著德奧的文件,開始用英語(應(yīng)該是英語)問問題?,F(xiàn)在只能微笑,德奧想。第一個工作人員起身叫來另一個人,最后,第二個人出去叫來第三個人——這個人是個黑人,個頭不高,但很結(jié)實,腰上掛著拳頭大的一串鑰匙。他用法語向德奧作自我介紹,說自己叫做穆罕默德,來自塞內(nèi)加爾。

穆罕默德問了些工作人員問的問題,自己也提了幾個問題。他替工作人員問德奧:“你從哪兒來?”德奧回答他從布隆迪來時,穆罕默德露出痛苦的表情,用法語問德奧:“你是怎么跑出來的?”

還沒來得及回答,工作人員又插嘴說,德奧的簽證顯示他是來做生意的,什么生意?

“賣咖啡豆?!钡聤W通過穆罕默德回答。要保持微笑,德奧跟自己說。他可以回答所有關(guān)于布隆迪咖啡的問題,但他們最終并沒問起。

“身上帶了多少錢?”

“二百美元?!钡聤W驕傲地說。這些錢是讓給他的,如果兌換成布隆迪法郎,夠買很多頭牛了。可是穆罕默德和工作人員對這都不感興趣。

“打算住哪兒?”

“賓館?!弊尭嬖V過他會有這個問題。

工作人員笑了,二百美元在賓館住一個星期?

在1994年,機場安檢還不像如今這樣嚴格,穆罕默德用英語和工作人員說了幾句。他說的話一定很管用,因為問了幾個問題后,工作人員互相聳聳肩,然后讓德奧通過,進入了美國。

德奧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六個月的逃亡經(jīng)歷讓他習(xí)慣了不去想以后的事情。能夠活到現(xiàn)在,都是上帝在眷顧他,而這種溫暖的眷顧似乎還留在他的肩頭。敦實嚴肅的穆罕默德帶著德奧走出海關(guān),他告訴德奧,在紐約停留期間可以和他住在一起,不過德奧要先在這兒等他三小時。穆罕默德在機場做行李搬運工,他要值完班。

“能等三小時?”穆罕默德有些不確定地問。

“就三個小時?”德奧說,“當然!”

德奧就坐在行李領(lǐng)取處的塑料椅上,箱子放在腳下,看著這片新大陸之上來來回回的人們:嬰兒像個小王子,坐在嬰兒車里由父母小心地推著;人們穿著套裝,很多人穿著牧師或政府官員的服裝;幾乎每個人看起來都很高興,起碼沒有人看起來憂心忡忡,更沒有人像驚弓之鳥一般畏縮。人們只是忙著各自的事情,忙著和家人朋友打招呼。似乎沒有人知道在這世界上的另一個角落,街上的野狗追逐嬉戲的,竟是人類干癟的頭顱。

可是,這些人怎能對此一無所知?

“上帝,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德奧悄悄問自己。

穆罕默德的汽車很寬敞。德奧想,既然能擁有一輛車,那他一定是有些家底,盡管他的車很舊,開在路上晃來晃去的。坐在車中,有那么多東西在從德奧身邊一閃而過,他很難把注意力集中在什么上。但有那么一次,在相互交織的寬闊馬路和來來往往的車流中,德奧看見一輛像公交車那么長的汽車。

“我的天,那是什么?”德奧問。

“有時人們把它當出租車?!蹦潞蹦禄卮稹?/p>

德奧直直地坐著,眼睛緊緊地盯著前方,以來思考穆罕默德說的意思。接著,他們上了一座高橋。橋那么高,德奧覺得自己如同又坐上了飛機一樣。穆罕默德指著一片密密麻麻的建筑物說:“曼哈頓?!蹦切歉叩貌豢伤甲h,像一棵棵參天巨樹,又像日出時山間聳起的云柱。

又開了一陣子,德奧漸漸看到些空曠地塊,以及一些窗戶上釘著木板的樓。終于,穆罕默德下了主干道,開上了一條小道停了下來。德奧有些焦急,他很想問問穆罕默德他們?yōu)槭裁匆T谶@兒。離他們幾碼遠的地方,有個男人對著墻根撒尿,小路上也滿是空罐子和各種紙垃圾。穆罕默德領(lǐng)著德奧走到一座磚樓前,樓的窗戶玻璃都碎了,墻上也到處是些骯臟的涂鴉。在一面墻上,有人用肥胖的字體大大地寫著一個字:籠。這成了德奧日后對這個地方的稱呼。

德奧隨著穆罕默德走進樓里,空氣中散發(fā)出濃烈的屎尿臭氣。他們爬上欄桿已經(jīng)腐朽了的臺階,進入一間房間內(nèi)。房間的木質(zhì)地板臟兮兮的,沒有門也沒有什么家具。在一段黑糊糊的走廊盡頭有個廁所,但是被徹底堵死了。

穆罕默德說他住在這兒是為了省錢,這間房子不要租金,而他來紐約也完全是為了盡可能地多賺錢。再過幾周,他就要回塞內(nèi)加爾了,他勸德奧也應(yīng)該跟他一樣——先在紐約干一陣子攢些錢,然后開始一段新生活。不過他要回非洲開始這段新生活,而不是在紐約。

“在這里生活太難了。”穆罕默德說。

事后回想,這棟公寓樓的名字——籠——似乎也是對穆罕默德所說事實的一個警示。

第二天,穆罕默德領(lǐng)著德奧出門,下了小路邊一段樓梯,到了地鐵。他們要往“上城”的方向去。穆罕默德先用英語說了一遍,又翻譯成法語“城市的高處”。

德奧點點頭,但心里有些納悶兒:“我們真是的往上去嗎?像是飛過去嗎?”

穆罕默德把德奧帶到一家雜貨店,那兒的經(jīng)理說德奧如果想工作的話,明天可以過去試試看。第二天,穆罕默德說:“你知道怎么過去吧。”德奧也覺得自己應(yīng)該知道,他不是小孩,知道怎么認路,于是就自己一個人去雜貨鋪。

德奧把讓給他的一張二十美元紙幣遞進售票員的一個小窗口,里面一個女人問了他些問題,德奧笑了笑,然后就看見她從小窗口推出一堆硬幣?,F(xiàn)在,德奧要出發(fā)去賺錢,而光是為了到那個地方,他就已經(jīng)花了不少了。他想不通這是怎么回事,但只得拿了硬幣離開,生怕售票員或是別人看出他的困惑。

他在心里默默地對自己生氣:“你真是個笨蛋!”慌忙中又忘了去找寫著“上城”的標志——管它“上城”是什么意思呢。德奧上了最近的一個站臺,登上了第一列到站的地鐵。

這一天接下來的時間,德奧都是在地鐵上度過的。從一條線的終點站登上另一條線,換來換去。他也費盡心思地研究了地鐵上的地圖,可是地圖上密密麻麻地爬著公寓樓外墻上那樣的字體,他根本看不懂。德奧意識到地圖對他根本沒有幫助,這上面滿是五顏六色的線、看不懂的外語和花里胡哨的標志,但他壓根兒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兒。德奧放下面子試著找別的乘客幫忙,但卻完全沒用。那些乘客,即使是那些看起來像是想幫忙的人,他們的聲音都那么刺耳。有幾次,德奧爬出地鐵站,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車流間,站在高聳的鋼筋水泥森林中。那些樓那么高,德奧得使勁向后仰著脖子才看得到天空。

站在馬路上,德奧覺得自己比在地鐵里更迷茫,于是他回到地鐵站,又用掉一枚寶貴的硬幣。他抵著列車窗戶往外看,站牌標志飛快地一閃而過,根本來不及看清上面寫的是什么。地鐵道里有一閃一閃的綠色或黃色的燈光,玻璃里映出了自己那張驚恐萬分的臉。德奧對自己說,就算這無謂的旅行就此無止境地延續(xù)下去,他也不在乎。但仿佛又有另一個聲音說:這太可怕了,他可能永遠迷失下去。

德奧已經(jīng)累得沒有力氣和自己爭辯。疲憊感那么強烈,就如同這列搖晃微顫的列車的鏘鏘聲和尖銳的鳴笛聲,是他身體以外的東西?!皼]人能掌握自己的生活?!钡聤W這樣對自己說。這想法讓他心安了些許,于是他睡了一小會兒。

當他好不容易依靠猜測和直覺摸索著找回“籠”時,已經(jīng)是晚上了。望著這樁廢棄的公寓,德奧心想他再也不要離開這里。但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回到地鐵研究了一下墻上的標記,記住了街名和號碼:第125大街。

那晚,穆罕默德下班回家,德奧像是做錯事似的和他坦白:“我走丟了?!?/p>

穆罕默德安慰德奧,說他會領(lǐng)著德奧認認周圍的路,并幫他找份工作。他下次歇班的時候就去,不過差不多還有一個星期。

在這期間,德奧一直老老實實地待在公寓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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