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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節(jié):擁楹而嘆 歸魯葬母(4)

孟子傳 作者:曹堯德


孟子對母親自然是十二萬分的孝順,這不僅因為他是曾子的嫡傳,血管里流淌著孝的血液,毛發(fā)里聚集著孝的細胞,也因他三歲喪父,幼承母教,深感母親的養(yǎng)育教誨之恩。且不論衣食怎樣,奉養(yǎng)如何,孟子一生不曾悖逆過母意。孔子說“色難”,無論怎樣煩惱痛苦,無論怎樣焦慮憂心,在母親面前,孟子總是和顏悅色,說話從來都是輕聲慢語。

常言道,有了孝順兒不如有個孝順媳婦,因為男子漢大丈夫,需干一番事業(yè),要闖蕩天下,在父母身邊的時候極少,倒是兒媳婦與公婆朝夕相處,伴公婆生活。孟妻田氏,是世上難得的賢惠孝順的媳婦,對婆婆的侍奉,丈夫想到的,她全都做到了,丈夫想不到的,她也想到了,做到了,世人難以置信的事,她卻身體力行之。例如,有一次婆婆患病,大約是肺膿腫之類,咳嗽不止,盡吐些稠黏的黃痰,有時痰噎于喉間上不來,隨時都有窒息的危險。每當這個時候,她便以口對著婆婆的嘴,用力地往外吸,將粘痰吸入自己口中,然后吐掉。有一段時間,婆婆便秘,屎糞常常結(jié)于肛內(nèi)便不出來,她只好用右手的食指往外摳。有時勉強可以便出,但肛門被撐破,鮮血淋漓,夏季則常化膿潰瘍,腥臭難當,她卻一天數(shù)次用藥水給婆婆洗那潰爛的地方,擦拭裂痕創(chuàng)面。她之所以能夠這樣做,不僅理性上認為應該如此,而且感情上不能不如此,只有如此,才能夠報答婆婆的重恩懿德。他永遠也不會忘記婚后不久發(fā)生的那件事:

孟子是赴魯游學歸國后結(jié)婚的,其妻田氏,相貌較為丑陋,孟子不甚中意,夫妻生活不夠美滿和諧,然而母命難違,也便無可奈何。一天中午,田氏更換內(nèi)衣,正當袒胸露乳之時,丈夫一步闖入室內(nèi),欲回避已經(jīng)來不及了。于是孟子以“妻子無禮”為由,向母親提出欲休其妻。孟母問道;“入室之前,我兒可曾發(fā)出過信號,讓室內(nèi)之人有所準備?”孟子答道:“不曾發(fā)過信號?!泵夏冈u論說:“既如此,無禮者非賢媳,乃吾兒也!”孟子莫名其妙地問:“孩兒為何無禮?”孟母解釋說:“禮云:‘將入門,問孰存;將上堂,聲必揚;將入戶,視必下?!醿杭炔粏枴氪妗譄o聲揚,貿(mào)然入室,豈不有違禮教,何能怪妻子無禮!”“這個……”孟子目瞪口呆了。孟母自然深知兒的心思,便不斷地進行選擇妻子標準的教育。一天,孟母批評兒子:你每每自稱為孔子嫡傳,但立身行事卻有違先賢教誨。子夏曰“賢賢易色”,對妻子要重品德,不重容貌,你卻以貌取人。接著孟母給兒子講了嫫母的故事——嫫母其丑無比,連鬼蜮邪祟都畏而避之,因其有德,黃帝納之為妻,使主后宮。經(jīng)母親循循善誘的諄諄訓導,孟子終于改變了觀點,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對妻子其愛若火,其情似海,夫妻恩愛如蜜……

孟子回到家中,見過母親,不露半點聲色,進了自己房間,卻心神不寧,坐立不安,有似熱鍋上的螞蟻。五十九歲了,猶如薄山之日,還能有多少殘光余熱呢?奮斗了四十多個春秋,不曾有半點建樹造福于蒼生黎民,回想起來不禁傷情。幸喜尚有幾個可寄厚望的弟子,算作他的一筆寶貴財富,可以慰藉他那顆創(chuàng)傷的心,不然的話,他真會放聲慟哭一場。妻子回到了房間,發(fā)現(xiàn)丈夫的神情不似以往,不免憂心忡忡,試探著詢問原因。孟子讓田氏坐于自己對面,端詳著她那與年齡極不相稱的衰老,不覺一陣心酸涌上心頭,兩眼噙著晶瑩的淚水。他只覺得自己沒有盡到做丈夫的責任,很對不住妻子,四十多年的漫長歲月,自己給妻子的究竟是什么呢?是痛苦,是分離,是孤獨,是凄清,是寂寞,是憂慮,是辛勞,妻子喪失了一個女人應該獲得的一切——關(guān)懷、體貼、愛撫、溫存、尊榮、享受,這一切他并非全不具備,而且自信感情較常人更為豐富,但為了自己執(zhí)著追求的理想,這一切全都被自我拋棄和淹沒了。他以淚汪汪的雙眼愣怔怔地盯著妻子,盯得她莫名其妙,很不好意思,滿是皺紋的臉上,騰地飛起了漫天云霞。他眼含熱淚,站起身來,踱步向前,傍妻子而坐。突然,他將妻子拉于懷中,像年輕時候那樣摟抱得緊緊,忍不住老淚橫流,滴到了妻子的臉腮上,滾燙滾燙。這是懺悔的熱淚,孟子以這滾燙的熱淚來沖洗妻子心靈上蒙受的塵垢,贖自己這一生的過失。

從此孟子很少出門,每每在室內(nèi)長吁短嘆,母親問過幾次,他總推說身體不爽,將實情瞞過。一日,他誤認為母親外出,家中無人,思前想后,竟撫楹而長嘆。母親聞聲,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追問原因,他再也無法掩飾了,只好吐露了真情,說道:“軻聞之,君子稱心而就位,不受茍得之賞,不貪虛榮之祿,諸侯不聽則不進諫,聽而不用則不踐其朝;今軻之遭不能用于齊,欲離齊往他邦而母老,故而憂愁嘆息?!?/p>

孟母說:“婦人之道在于料理家務,精于廚事,釀造酒漿,養(yǎng)老撫幼,縫補衣裳,故有閨內(nèi)之修,而無境外之志?!兑住吩?,在家做飯,無所通達和成就?!对姟吩?,不論世之是非,惟酒食是議。以言婦人無擅制之義,而有三從之道。三從者,在家從父母,出從丈夫,有夫從夫,無夫從子,此乃婦道之禮也。今吾兒已年過半百,我已土埋半截,汝行汝義,吾行吾禮,切勿以年邁之人為念!”……

話雖這么說,可是孟母已是八十高齡的人了,風燭殘年,怎能再隨兒子顛沛流離,所以孟子慎而又慎,未能輕易離齊。

滔滔河水順流而下,碰到阻撓撞擊,便會形成旋渦,漩而不前,乃至倒行逆施。然而水性畢竟就下,幾經(jīng)回旋之后,便又奔騰向前了。孟子經(jīng)過短時期的苦惱、彷徨之后,又雄赳赳地踏上了征程——教學、干預朝政、宣傳仁政、議論是非。

公元前327年,孟子六十三歲,孟母仙逝歸天,高壽八十有六歲。她結(jié)束了艱難的人生旅途,給人類造就了一位文化巨人,默默地閉上了眼睛,她是那樣的坦然,那樣的心安理得……

孟子哭泣盡哀之后,親自為母親料理喪事。父親去世的時候,自己尚在幼年,家境又清貧如水,只好草草斂葬,給自己留下了終生的遺恨。如今的情形不同了,自己不僅食大夫之祿,而且被拜為客卿,可以卿大夫之禮安葬慈母。雖說仁政之道尚不能施行于世,但自己畢竟已成為儒家學說的代表人物,在諸侯各國均有些影響。而這一切,全是母親給的,母親不僅給了自己七尺之軀,還給了自己知識、學問、美德,給自己指出了前進的方向和路徑,她自己卻在這一過程中衰老,心血耗干。孟子決定,傾其所有,厚葬慈母恩親,否則便無法報答母親比大海還深的恩情。他派人到楚地去購置精帛錦繡,為母親縫制衣衾;購置紫楠紅檀,由弟子充虞監(jiān)理,為母親制作棺槨。行卿大夫之喪禮,棺厚七寸,槨厚與之相稱;祭祀用五鼎——羊一,豕二,膚(切肉)三,魚四,臘五。以靈車載棺槨行于前,以駟乘載送葬者從于后,浩浩蕩蕩,凄凄慘慘,歸葬于魯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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