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客廳一張破舊的秘書桌前,這里是已故的哈佛大學精神病學榮譽教授亞當·邁克科莫魯?shù)谋苁顒e墅。房子位于北康涅狄格山區(qū)惠普爾鎮(zhèn)的石瀑路上,距離紐約一百里。時間是八月十一日星期四的早上三點半。
書桌上有一疊黃色工作紙,吸墨紙簿上擺著一捆削尖的鉛筆。綠罩的汽油臺燈發(fā)出穩(wěn)定的白光。
我抬起頭,可以透過秘書桌的玻璃櫥門看見我的投影,以及我身后光照范圍內(nèi)的房間。圓圓的腦袋,修剪整齊的淡紅色頭發(fā),紅褐色的眼睛,布滿雀斑的棕色面龐,那個男子就是我自己,哈里·瑞德爾,初級醫(yī)生亨利·N. 瑞德爾。這就是我,我自己。我認識了二十七年的自己。
玻璃櫥門后的書櫥里擺滿了老邁克科莫魯?shù)母魇礁鳂雍裰氐膮⒖紩S絮r紅色的《美國名人錄》,有亮綠色的《庭院養(yǎng)花:種植與栽培》。兩本書中間夾著一部暗褐色硬麻封皮的抄本,厚達六英寸,是老人自己的不朽著作《兇殺精神病理學》,書中有精彩絕倫的教科書式的謀殺心理分析,多年來已被所有的醫(yī)學院選做高級心理學課程的經(jīng)典教材。這本書再版了多少次我都不知道了。
書桌的分類架上有幾捆紙。我抽出了一兩捆,發(fā)現(xiàn)似乎是診斷概要和病歷略記。他似乎出于什么目的,想把這些寫到那本大書里去。他用一手舊式的蛛紋小字寫道:
病例A:家庭出身好,教育程度高,對自己的智力極為自負,45歲時事業(yè)一直不順,貪戀錢財,陰謀殺害他的舅舅,以繼承一筆數(shù)量不多的財產(chǎn)……
看來是一篇論文。不過A的謀殺計劃是否在被發(fā)現(xiàn)之前獲得成功,以及他受到了怎樣的懲罰,文中并沒有提及。這是一篇沒有完成的故事,寫在一本無法完成的書里。有關(guān)謀殺的眾多其他部分,如今都留在了一個死人的腦中。
桌上除了那疊工作紙,還有一本小便箋,上面寫了三四條注記,同樣搖擺的字體,但比較細心:
午飯后打電話給巴納比和巴納比 號碼:GU 9-6400
檢查郵件
請約翰·弗雷爾粉刷房子和車庫,然后打掃糞坑、 修剪水蠟樹
糖、火柴、土豆、橙子、熏肉、草莓、面包
注記的內(nèi)容都是些獨居鄉(xiāng)間的人們?nèi)粘I钪须u毛蒜皮的計劃。維護居所的小事,需要補給的食物,電話也許是打給律師或者出版商的。沒有謀殺。
第三樣東西,是臺燈旁一份折疊起來的報紙。丹伯里① 的《明星晚報》,日期是八月十日星期三,昨天下午出版的。從頭版的大標題上看,好像是關(guān)于在日本本土兩棲登陸作戰(zhàn)的新聞:進入本州島!
首頁可見的部分有無線電發(fā)送的照片,還有小一些的標題。也許世界未來幾代人的命運都將由報紙上講述的那場可怕的戰(zhàn)爭來決定。此時此刻,我們成百上千的士兵一定正置身于一場驚心動魄的戰(zhàn)斗中。戰(zhàn)斗的故事就寫在報紙上??晌覀冴P(guān)注的焦點是當前我們自己的事件,我們自己渺小的生命,以及我們對于死亡的恐懼,因此自從這張報紙送來以后,還沒有人打開看過。沒人有時間?,F(xiàn)在也不會有人看了,因為上面的新聞經(jīng)過了這幾個小時,已經(jīng)成了舊聞。
此外,我在桌上找到了羅森布拉特警官厚厚的劣質(zhì)筆記本。羅森布拉特長著一張哈巴狗似的皺皮臉,粗壯結(jié)實的身子裹著一套藍色黑帶的制服。他聽到約翰·弗雷爾家附近傳來奎爾奇的尖叫聲,便拿上槍奔了出去,把筆記本留在了房子里。
那是一個多小時以前的事,羅森布拉特沒再回來過。因此我可以好好利用他的筆記本,來檢視一下我可能忽略的東西。
這些就是我坐在這里眼前所能看見的一切。我看不出殺手怎么可能藏在書櫥的書堆里的,桌上的紙堆里,或是玻璃的投影里。假如有某種蛛絲馬跡顯示他的存在,我還沒看見。
也許老亞當·邁克科莫魯憑著熟識謀殺的大腦發(fā)現(xiàn)了一些蛛絲馬跡,但即便如此,他也沒能拯救自己。他遇到殺手的時候,身邊沒有任何人。沒有發(fā)現(xiàn)他留下什么話。
可現(xiàn)在,當我坐在這張他曾經(jīng)工作過的書桌前時,我感覺與他的距離比黃昏時分要近。當時,我與他一同沿著馬路往下走,尋找那輛消失的灰色幽靈汽車。盡管空氣中恐怖彌漫,路邊草叢里蛙聲鼓噪,我們倆都還不知道這是一樁謀殺。
不對,當時蛙聲已經(jīng)停了。雖然他就在我身邊,我卻感到他離我非常遙遠。而現(xiàn)在在這里,我?guī)缀跤幸环N感覺,他在努力幫助我。只要力所能及,他就會幫我。
在我左邊,是通往廚房的過道,廚房里的柴爐散發(fā)出陰郁的微熱,電話聲時不時丁零響起,鬧鐘滴答滴答走著。水槽上的架子里有盞燈,我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整個房間,一直看到遠處柴房刷白的門板,乃至H形的門紐和生銹的門閂。
我左肩后面那扇緊閉的房門,通向臥室。我后方房間盡頭的那扇門,通向狹小的前廳,外面還有一段樓梯,通向上面半層高的閣樓。但房子的大門鎖牢并且釘緊了,而通向前廳的門則用鑰匙上了鎖。
透過我右手邊敞開的窗子,可以聞到花園中的黃玫瑰、潮濕的夜草與肥沃的黑庭土① 混合的氣息。飛蛾在銅窗紗前拍動翅膀,白色的粉肚不斷輕輕地撞上來,緋紅的眼睛反射出光芒。
書桌旁靠墻的沙發(fā)上,圣特爾姆年輕的新娘依然睡得很沉。一點鐘左右她就像那樣睡著了。我回來的時候,羅森布拉特正在查看筆記,他跟我說的。精神緊張、體力消耗以及無以形容的極度恐懼,使她精疲力竭。不過還是希望她能夠憑借十九歲姑娘超乎尋常的恢復力,把這一切暫且驅(qū)散一空,做個好夢。
還沒有人告訴她,圣特爾姆的尸體已經(jīng)找到了。她醒來的時候,我,或者其他人,都有責任告訴她。
或許對她而言,已經(jīng)沒有必要再告訴她什么了。
緊張已經(jīng)從她身上飄走,她完全放松下來了。苗條的身子躺在那里,披了件花藍色連衣裙,外面套著兔毛領的白色薄夏裝,雙膝向旁邊彎曲,臉背對著我和燈光的方向。她的呼吸微弱,幾乎僵住了,胸口看不出一點動靜。她第一次見到我時,深藍色的眼睛和大大的瞳孔里充滿恐怖,現(xiàn)在卻乖乖地閉著,躲在睫毛下面。她的左手順著沙發(fā)的邊緣掛了下來,指節(jié)拖到地上。陰影之中,圣特爾姆給她的綠寶石訂婚戒指抵在地毯的玫瑰花飾上,比起她的手指,似乎顯得太大了,時刻都有滑落下來的危險??晌乙浅鲇诎踩鹨娙ッ撓陆渲福陀锌赡軙驍_她。
她的腦袋靠在沙發(fā)頭上,剛好朝我這邊轉(zhuǎn)了過來。由于夜晚悶熱,她的前額和上唇都有些細小的汗水,一縷黑色的卷發(fā)緊貼在鬢角,嘴唇微微打開,呼吸稍稍重了一點。
燈光的邊緣照在她的前胸和下巴上。我把報紙支成屏障的樣子,部分遮住了她眼瞼上的光,在她臉上投下一片陰影。但我希望在她的夢里沒有陰影,醒來之前都不要有。
外面夜幕中人們的聲音漸遠,現(xiàn)在聽不見了。閣樓上的耗子和松鼠不再跑動。房子里的木板也不再發(fā)出咯吱聲。紗窗上蟲子柔弱的拍翅聲不會打擾到她。我的鉛筆在紙頁上移動。
我必須檢查問題的每個細節(jié),把事實記錄下來。
首先是她本人。既然她在這兒,我了解多少有關(guān)她的事情呢?
我第一次遇到她時天剛黑。她正在湖岸下面八里遠的石頭路上蹣跚而行,一臉困惑、驚恐與茫然。
當時我正駕駛舊車趕路,沼澤路入口處的拋錨浪費了我不少時間,我期待能很快開上返回紐約的主干道。
但是這條馬路依然如同噩夢一般,狹窄不堪,遍地石頭,在樹林繁茂的陡坡與兩邊路肩上伸出的大石之間蜿蜒盤旋,一路上盡是如此。沒有別的車,我也沒經(jīng)過幾所住人的房子。
轉(zhuǎn)過一個急彎,我看見了她的白色身影。她在車前大燈的照耀下向馬路右側(cè)退去,好似柯勒律治① 詩歌中的鬼魅,朝我打著求救的手勢。
她蒼白的臉上有一雙深色的大眼睛,面頰上全是抓痕和污點,黑發(fā)連著幾片枯葉。大衣上掛著幾串綠色和褐色的刺果。白色的高跟鞋沾滿爛泥,還被石頭磨破了,其中一只的鞋跟已經(jīng)不見了。
她手上什么都沒有,甚至連手提包也沒有。她和圣特爾姆出發(fā)時,把錢包和所有其他東西都一起放在了車上──汽車在下面的沼澤路上被找到的時候,那些東西還在車上。不過圣特爾姆出發(fā)前在銀行交給她的五十元鈔票被拿走了,甚至零錢也沒了。
由于拼命攀爬奔跑,她累得直喘粗氣,身子還在顫抖。我把車停在了她身邊。
“請問,”她氣喘吁吁地說,“可以送我一程嗎?他綁架了我的未婚夫,偷走了我們的車!他還企圖找到我!看起來附近根本沒有人??!我以為沒人會從這里經(jīng)過!”
“進來吧,”我打開她那側(cè)的門說,“我?guī)闳ヒ娋??!?/p>
她縮了回去,靠在巖壁上。
“進來啊,”我再次安慰她道,“咱們想辦法找到他。他是誰?”
“哦,天??!”她氣喘吁吁喊道,“戴夫!”
她當時一定以為我要伸手出去抓她。喘息未定的她驚慌失措,轉(zhuǎn)身向汽車前方的馬路跑下去。
“等一會兒!”我說,“該死的,你是怎么搞的呀?”
只有一種方法對付歇斯底里,那就是叱罵。不管是什么東西造成了她的驚慌,都得在她受傷害之前制止她。我打開車門,飛身朝她追了上去。
她實在是精疲力竭,跑不了多遠,還沒出去五六步,就讓鞋跟給絆倒了,跪撐在地上嗚咽地哭泣。
“起來吧!”我從腋下扶住她,說,“你沒受傷吧,嗯?”
我搭著她的雙臂,扶她站起身,轉(zhuǎn)過頭面對我。她的臉龐在大燈的照耀下毫無血色。她在我手中軟弱無力地站著,幾乎渾身冰涼。
“振作起來!”我說,“你沒事。我不是什么妖怪,你也好好的!”
我緩緩地松開手。她張大瞳孔注視我,仿佛要把我臉上每一點都仔仔細細地觀察兩遍。
“哦,你不是他呀!”她說,“嗯?”
她全身猛地抖了一下,凝固的表情放松了。
“當然不是了,”她說,“對不起呀。他個子小得多,年齡也老不少,頭發(fā)纏成一團,還沒刮胡子,而且他穿著十分古怪。不過我有點兒近視。跟我說話的時候,你的聲音……”
有點兒近視。她大概是非常近視吧。
“我是瑞德爾醫(yī)生,”我說,“來自紐約的哈里·瑞德爾醫(yī)生。你說你們的車被偷了,你未婚夫被綁架了?是不是一輛灰色的凱迪拉克敞篷車,坐墊是紅色的,車牌號是XL什么的?”
“對!”她說,“就是那輛車!你看到它從你身邊經(jīng)過啦?”
“你未婚夫是不是名叫伊尼斯·圣特爾姆?”我說,“黑眼睛,高個子,黑頭發(fā),黑胡須,穿一身灰色軋別丁外套,戴一頂巴拿馬草帽?”
“對!”她答道,言談中仍然有些語無倫次,“你認識伊尼斯?我是艾莉娜·戴瑞。我們正要去佛蒙特結(jié)婚。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我們在丹伯里郊外搭載了這名小個子,他的長相之可怕超出你的想象……”
“一名小個子流浪漢,長一雙紅眼、一團棕發(fā)?”我說,“牙齒突出,左耳撕裂,身高大約五英尺三英寸,穿一件黑白格子的運動衣,綠色襯衫,淺藍色臟兮兮的帽子,帽檐一圈切成了片片荷葉形狀?”
“就是那個人!”她說,“你認識他?他把伊尼斯怎么了?請告訴我!伊尼斯現(xiàn)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說,“我沒見過他?!?/p>
“那輛車從你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他不在車上?那就是說……”
“我沒看見你們的車。”我對她說。
“你沒看見我們的車?”
“沒有,”我說,“我沒看見。對不起,我沒看見你的未婚夫。我也沒看見那個流浪漢。但顯然他駕車從這條路開過去了,車上還有你未婚夫。進來吧,我要掉頭了。如果附近沒有別的寓所的話,后面幾里路上有所房子,房子里有電話。我覺得,警方已經(jīng)收到報告了。他殺人了──開車撞倒的。不,不是你未婚夫。只是路上的一個行人。別擔心,也許一切都好。他跑不遠的。你未婚夫也許會被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