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利希望天空會崩裂出一場可怕的暴風(fēng)雨,盼著冰雹和閃電,因為只有狂暴的天氣才能配合內(nèi)心的激烈情緒,才能憑借喧囂轟鳴來真正地壓制和抹殺它。他穿著之前特地購買的黑色西裝,兩條長腿跨在土堆兩邊,棺木就下放在一旁的洞里;他在太平間的觀察室里最后看了一眼棺材里的人,那尸體讓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產(chǎn)生地獄般的恐懼。
他走進(jìn)這個狹小的、松木板墻面的、透著小禮拜堂照明氛圍的房間。背景音樂是空調(diào)的嗡嗡聲,墻上閃著紅光,是特地為擺放尸體所安裝的。稍遠(yuǎn)處的角落里放著一只花瓶,里面插著幾枝紫色的丁香和白色的百合,下面是優(yōu)雅的方形金屬底座。
跨進(jìn)大門,他覺得身子像卡通人物一樣收縮起來,身材頓時小了三分之二,幾乎消失在寬敞的衣服里,仿佛小孩穿著大人的鞋子拖著腳走路。不經(jīng)意間,他幼時稚嫩而尖細(xì)的聲音響起來了,“嗨,爸爸,”淚水也隨之傾瀉而出。
斯坦利突然沉浸在與這個男人最為親密誠摯的交流中,之前他還從未在那人面前掉過眼淚。
克拉斯福德·威廉姆斯被折起來放進(jìn)一襲紫色衣服里,布的邊緣上繡著金色的十字交叉。腦袋擱在一個白色的枕頭上,臉色棕黑,黯淡無光,蒼老而毫無線條感,面頰上的皮膚光滑緊繃,營養(yǎng)缺乏使他的顴骨突兀;無論生前死后,他那可以伸縮的下頜輪廓始終顯得倔犟僵硬;他凌亂的、一簇簇的灰頭發(fā)被剃得緊貼頭皮,拉碴的灰色胡須已被修剪成干凈的山羊胡;雙唇被殯儀館的人縮得緊緊的,看上去薄多了,臨終前的最后幾年里,他的嘴唇總是無力地下垂著,搭不上所剩無幾的下排牙齒;他的臉仍然像在強(qiáng)忍著狂暴的情緒,因為剛死沒幾天,他的身體還留著點靈魂。斯坦利真是這樣感覺的,七十多年了,生命的力量讓雙眼閃著受造物奇跡的光,讓皮膚有了光澤,難道它消失起來就真的如此迅速,連痕跡都不留了嗎?真是這樣嗎?
他進(jìn)來時克拉斯福德沒有轉(zhuǎn)頭。斯坦利多少懷有這樣的期待,他希望父親像平時那樣粗魯,想聽到熟悉的語調(diào),聲音里既帶有威脅,又有經(jīng)過慎重權(quán)衡后的贊同意味,“俺知道你向來行為規(guī)矩?!笨墒歉赣H不愛理睬他,從來沒咧嘴笑過,也沒咆哮過。沒有譴責(zé),也不會動怒。斯坦利靠近了一些,死亡近在咫尺。他飛快地碰了碰父親的額頭,冰冷的。緊閉的眼瞼下那雙凹陷的眼睛讓人毛骨悚然,一副很不甘心的樣子。
斯坦利產(chǎn)生了一股沖動,想用自己粗大的胳膊把父親抱起來,輕輕晃動。他會很僵硬很輕嗎?他是冰涼的。自己抱著他時,他會融化嗎,會變成水,傾瀉到兒子身上嗎?
他顯得如此脆弱,如此尊貴,真的。
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小桌上放著一盒紙巾。他滿腔傷情,難以自持,從沒想過自己會有這樣的情緒?!皩Σ黄?,”他大聲哭著,“對不起了,爸爸。”
他坐在那里,宣泄著,渴望靠近父親,而父親一直就在那里,像空氣,像記憶,像皮膚、大地、新生,像自他記憶開始就能感覺到的幽靈 —— 窗簾鼓著風(fēng),他耳朵里叮當(dāng)作響,脊椎骨一陣涼意,雙唇微風(fēng)拂過,一陣呢喃。他覺得此時自己能更真切地感受到父親的存在。
意識到自己原來只是個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