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芭堤雅,我就開始了尋找金三角線索的艱難工作。偉大目標始于腳下,這是我的經(jīng)驗,導游盧先生是個熱心人,他答應幫助我。
我的方法非常笨拙,見到華僑就用中國話同他攀談,因為在泰國,華僑非常之多,很快我的工作初見成效。在芭堤雅一家商場,我偶然認識一位名叫梅琳的華人女孩,當時她站在一個專賣鍍金飾物和佛像的柜臺后面,我從她的膚色相貌立刻斷定她不是當?shù)厝恕9凰嬖V我她就是國民黨九十三師的后代。她爺爺是國民黨軍官,已經(jīng)過世多年,她父親當過兵,打過仗,也做過生意,現(xiàn)在已經(jīng)六十多歲,在金三角安享晚年。她還說像她這樣的九十三師的后代,光在曼谷和芭堤雅就有數(shù)萬人。
最后這句話說得我怦然心動。
一位開出租汽車的年輕華人,也是九十三師的后代,他答應替我聯(lián)系他金三角的朋友,我們互相交換了通信地址和電話號碼。
幾天以后,一個激動人心的消息輾轉傳來。導游盧先生告訴我,他的朋友替我聯(lián)系到一個金三角國民黨將軍的兒子,那人原則上同意見我一面,但必須是我一個人。時間定在次日晚八點,對方派車來接我,地點在一家餐廳。餐廳店名位置均不詳,據(jù)說在城外很遠的地方。
我毫不懷疑自己已經(jīng)撞上好運氣。
千真萬確,將軍的兒子!那一天我為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激動得寢食不安,好像熱鍋上的螞蟻。我為第二天的神秘會面胡思亂想,一腦袋裝的都是金三角的故事,搞得自己很憔悴,像個神經(jīng)衰弱的失戀者。我要單獨采訪的消息很快為幾位筆會朋友知道,湖北作家鄧一光同我要好,我們以兄弟相稱,他是個值得信賴的朋友,老紅軍后代,寫過《我是太陽》《狼行成雙》等激動人心的小說。一光很為我的安全擔憂,因為身處異國,對方又是國民黨后代,誰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不測呢?我當然明白其中風險,萬一對方設個陷阱,我就成了自投羅網(wǎng)的傻兔子。但是我堅持認為自己不具有遭暗算的價值,何況金三角的誘惑實在難以抗拒,你不去試一試,怎么知道會發(fā)生什么呢?
見面時刻終于來臨。那一天不湊巧,太陽還未落山海上就起了風暴,漁船游艇都躲進避風港。不多一會兒,堆積在泰國灣上空的濃云挾帶雷鳴閃電吞沒了海洋和陸地,熱帶風暴像發(fā)怒的巨人大聲咆哮,暴雨如注,天黑得像鍋底,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類似硫磺燃燒的刺鼻氣味。來接我的是輛出租車,當?shù)爻鲎廛嚩际悄欠N不帶篷的輕便“皮卡”(客貨兩用汽車),我后來體會,發(fā)明將這種汽車用于出租的人一定是個惡意的販奴主義者,因為司機躲在駕駛艙里,客人則暴露在貨艙,相當于貨物。接我的這輛車,頭頂只有半塊帆布,于是我只好蜷縮身體任暴雨將自己淋成落湯雞。
汽車像只小舢板,在風暴橫行的公路河流里顛簸航行。車燈前面是一道由黑夜和雨簾組成的厚墻,十米開外什么也看不見,我額頭上嘩啦啦淌著雨水,心里無比緊張不安。風呼呼響著,耳邊的水聲猶如大海波濤,我希望自己此時變成一尾魚兒,或者干脆這輛車變成潛水艇,這樣我們就不用艱難爬行而能在風暴的河流中暢游。其實我并不在意大雨帶給我的狼狽,恰恰相反,我喜歡這場熱帶暴風雨,這種特定氛圍好像是一篇精彩小說的開頭,所以我堅持認為這是一種難得的樂趣。我想,如果以后采訪成功,故事得以展開,我一定要這樣開頭:“一場可怕的熱帶風暴來臨了……”
汽車在我的胡思亂想中終于停下來,路邊有了幾星燈火,隱約能看見幾十米外有幢大房子。我看看表,晚上八點多鐘,也就是說汽車開了一個多小時的路程。司機是泰國人,他從駕駛艙匆匆搖下玻璃,探出頭來說句什么,指指那幢大房子,意思是讓我下車。因為天黑,不辨方向,四周沒有任何可資辨識的建筑物或者路牌標志,其實我一路上都在努力辨認方向,但是沒有任何效果,我看見那幢大房子聲息全無,門口連個鬼影子也沒有,于是心情再度緊張,一股寒氣從腳下升起來。司機不耐煩地敲著窗玻璃催我下車。我不敢再猶豫,因為我畢竟站在命運的門口,命運就像班車,錯過不再回頭。
出租車開走了,尾燈一閃一閃,很快消失在水霧和黑暗中,我獨自站在空地上,面對燈光昏暗的大房子。我想,即使這是一道地獄之門,是布滿荊棘和烈焰的煉獄道路,我也要信心百倍地迎上去!
我在心中輕輕呼喚:金三角,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