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房子果然是家餐廳,不知道為什么遠離城市村鎮(zhèn),而且早早打烊關門。大門留下一道縫,不知道是不是專為我準備的。屋子空間高大,亮著一盞昏黃的燈,像座帝王陵墓。一個人遠遠站在大廳深處,他倚著柱子,抱著手臂,像個石頭雕塑。我想他應該就是這家餐廳的主人,金三角某國民黨將軍的兒子。
我同他互相對視幾秒鐘。
我感到時間無比漫長,這是一種奇特的感受,我們都是中國人,我們的父輩曾經(jīng)生活在同一片國土上,但是現(xiàn)在我們卻好像兩個來自不同星球的太空人,隔著漫長的歷史鴻溝,陌生而好奇地打量對方。
他三十多歲年紀,身體粗壯,皮膚黝黑,頭發(fā)短而硬,像皮鞋刷子。我不大喜歡他的那雙眼睛,那是一種我很少打交道的陌生眼睛,沒有禮貌,沒有教養(yǎng),目光很硬,很霸道,像鉆頭,在我身上吱吱地鉆出許多洞來。這雙眼睛讓我聯(lián)想到國產(chǎn)電影里那些橫行霸道的地痞流氓和黑社會的打手。金三角當然不是禮儀之邦,那里盛產(chǎn)世界上最大量的毒品,卻從不生產(chǎn)文化人。
我向他伸出手來,他卻沒有響應。
“我聽說你對金三角很感興趣,你有什么話就快說吧。”他打破沉默。
我看見他皺起眉頭,好像我是到他這里來討飯的,毫不顧及我渾身濕透,用一種不大耐煩,聽上去硬邦邦的云南地方話說道。我心情有些緊張,臉上的肌肉發(fā)僵,因為我們絕非一路人,況且我們彼此對對方一無所知。關鍵是我無路可走,我必須打消他的敵意,取得他的信任。
“我計劃寫一本書,是關于金三角的。我希望采訪金三角和美斯樂的各種人物,包括蔣殘匪……”我猛然省悟自己的失誤,連忙改口說:“唔,國民黨軍,就是包括九十三師官兵在內的全部歷史?!?/p>
他沒有理會我的口誤,緊盯我問:“你為什么單單對金三角感興趣?誰派你來的?”
我暗暗笑起來,心情反倒輕松不少。我感到這位主人其實很幼稚,他對文化人基本上一無所知,所以感到恐懼。于是我平靜下來,介紹自己的身世經(jīng)歷,比如已經(jīng)出版多部關于國民黨抗戰(zhàn)的長篇作品,不僅國內轟動,海外也多次出版,好評如潮。我父親參加過抗戰(zhàn),高中未畢業(yè)就投筆從戎,參加著名的中國遠征軍,從印度、緬甸浴血奮戰(zhàn)打回國內,直至抗戰(zhàn)勝利。
“……所以金三角歷史,或者說九十三師的歷史一直為我所關注,這是整個中華民族歷史的一個分支,至今仍屬空白。今天我有機會來泰國,有幸遇上你,我想這是我的運氣。我的目標是進入金三角采訪,希望得到你的幫助?!?/p>
一經(jīng)自我介紹,我的自信心大增。對方則一直抱著手臂,目光中充滿警惕和懷疑,好像要看穿我是不是說謊。
“……你應當相信我,現(xiàn)在中國改革開放,臺灣人到大陸投資做生意,天下華人是一家,還有什么必要搞對立呢?……我打算進金三角采訪,就是要把這段中國人的歷史告訴所有的中國人?!彼槐響B(tài),我只好苦口婆心推銷自己。一個來歷不明的陌生人,突然從天上掉下來,并且來自意識形態(tài)曾經(jīng)對立的中國大陸,你有什么辦法在短時間內讓國民黨將軍的兒子消除懷疑呢?但是我在泰國停留時間短暫,如果我不能說服眼前這位主人,今后我還會有機會嗎?
“如果你不相信我,為什么愿意見我?”我絕望地問。
“我對你們大陸作家感到好奇?!彼喍袒卮?。
時間在僵持和毫無希望的氣氛中飛快溜走。我看看表,三個小時過去了,我們的談話沒有進展,我們的關系好像一條結冰的河流,隔著厚厚的堅冰當然什么也無法交流。主人常有電話或者什么事出去,丟下我一人獨自待在空蕩蕩的大廳里,偶爾也有些穿黑衣服的人借故過來,一望而知是些年輕華人。我想他們應該都是國民黨九十三師的后代,他們顯然出于好奇,想看看我這個大陸來客。但是當我向他們微笑,試圖同他們攀談時,他們立刻繃緊臉走開了。我在這個令人窒息的時刻無計可施,眼看失敗一步步逼近,我簡直快要痛恨起自己來,莫非我注定像導游盧先生所說那樣,在透明的玻璃墻上撞得頭破血流?
絕望之中,我決心孤注一擲,我下這個決心是因為我還有個重要砝碼。我之所以沒有一開始就使用它,是因為我對它的正負效果沒有把握。既然到了無計可施的地步,我也只好一試。我對主人說:“你知道我這個大陸作家為什么對金三角歷史格外關心嗎?告訴你,除了我父親當過遠征軍外,我母親的姑姑,也就是我的姑婆在臺灣很出名,她就是蔣緯國先生的元配夫人石靜宜女士?!?/p>
其實我說出這些話來實出無奈。我本性不愿意趨炎附勢,攀附權貴,像個沾沾自喜的無恥小人,讓別人感覺我像個臺灣的什么皇親國戚。我迫不得已將顯赫的臺灣姑婆抬出來,拉大旗作虎皮,目的當然是急功近利,為了敲開金三角之門。
我欣喜地看到這枚炸彈扔出去有了效果,主人果然吃了一驚,他臉上的表情起了變化,先是茫然,驚訝,望著我合不攏嘴,仿佛沒有了主意,隨后便有些緊張,眼睛不再望著我,而是看著地上,仿佛在思考對策。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對我說:“我不能相信你的話,誰證明你的話不是撒謊呢?”
我說:“你不難了解呀,蔣緯國先生還活著,石靜宜的親屬還在臺灣,我負責提供地址。”
他語氣突然堅決起來,我看見他眼睛里敵意的城墻又筑起來,炸開的冰層又漸漸合攏。他說:“我沒有必要那樣做,除非你能證明自己。”
天,此刻我怎么證明自己呢?我就是把心剖開也不能讓他相信啊!我仇恨地盯著他,簡直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感覺。
關鍵時刻,我靈機一動,猛然想起一個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