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5)

屠場 作者:(美)厄普頓·辛克萊


 

與此同時,在房間的另一個角落里,伊莎貝塔大娘和安東納斯老爹還有幾位至親正在談?wù)撝裁?,神情焦慮。他們現(xiàn)在遇到了麻煩。本來按照立陶宛的風(fēng)俗,婚宴上有一個約定,雖然是一個不成文的約定,但更具有約束力。那就是,參加婚宴的人都要隨份子,多少各不相同——不過每個人都非常清楚自己該隨多少, 而且還會盡量多隨些錢??墒?,現(xiàn)在情況不同了,他們已經(jīng)來到了一個新的國家,一切都在改變。這里的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種無形的毒藥——所有的年輕人一吸進這種空氣都立刻像中了毒。他們成群結(jié)隊地趕來赴宴,一頓大吃大喝,然后偷偷溜走—— 一個人會把另一個人的帽子扔出窗外,兩個人都出去找,然后消失得無影無蹤。偶爾,他們也會三五成群、大搖大擺地從你面前走過,眼睛盯著你看,而且公然嘲笑你。更糟糕的是,有些人會擠到吧臺旁,花著主人家的錢,一頓痛飲豪飲,旁若無人,別人還以為他們或者在等待著跟新娘跳舞,或者剛剛跳完。

此時,這一切也正在這里發(fā)生,一家人深感驚愕,可是又無可奈何。他們辛辛苦苦地招待了一整天,那是多大的開銷??!奧娜只能站在那兒,兩眼充滿了恐懼。那些可怕的賬單——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她。一整天,每一項開銷都在撕咬著她的心,攪得她不得安寧。做工的時候她就無數(shù)次地心里籌算過——十五塊錢的房間租金,二十二塊兩毛五分錢的鴨子,十二塊錢付給樂師,五塊錢的教堂費用,還不算圣母祈?!泊朔N種,沒完沒了!更可怕的一筆開銷還在后頭,那就是格萊克朱納斯的酒水賬。你永遠也無法事先預(yù)知酒吧老板的酒水賬——每到結(jié)賬的時候,他就會抓著腦袋走過來, 頗為犯難地跟你講他事先估計不足,但是他已經(jīng)盡力為你著想了——問題是你的客人個個灌得酩酊大醉。你非常清楚在酒水上受到了無情的盤剝,雖然你認定自己是老板上百個朋友當(dāng)中最為親密的一個。他先拎來的酒桶里只有半桶酒,最后拎走的酒桶還有一半沒喝掉,而他卻收你兩桶啤酒的錢!雖然酒的質(zhì)量和價格都已事先談好,可到時候你和客人們喝的卻是難以用語言描述的可怕毒藥。你可以找他交涉,可是于事無補,結(jié)果只能是毀了宴會的氣氛!至于說訴諸法律,那你還不如去找上帝申冤。要知道,他可是跟本地官場上所有的大人物都有關(guān)系的。你一旦知道惹惱了這些人意味著什么,那你最好還是乖乖地交錢,再閉嘴走開。

真正令人心酸的是,有少數(shù)幾個人本來生活艱苦,可還是盡了全力。就拿那位可憐的約伯斯老先生來說吧,他就隨了五塊錢,可是有誰知道他剛剛把熟食鋪抵押出去,抵了兩百塊錢來交已經(jīng)拖欠了好幾個月的房租呢?還有一位叫艾尼爾的干癟的老太太,她是一個寡婦,撫養(yǎng)著三個孩子,自己還患有風(fēng)濕病。她靠給霍斯泰德大街上的商販們洗衣服度日,掙的錢少得可憐,聽了叫人心碎——她把幾個月養(yǎng)雞換來的錢全都拿了出來。她在后門的樓梯口圈起一塊兒巴掌大的地方,養(yǎng)了八只雞。三個孩子整天去垃圾堆給這些雞找食物;有時,由于競爭太激烈,你會看到當(dāng)三個孩子在沿著霍斯泰德大街兩側(cè)的街溝撿拾垃圾的時候,后面還跟著他們的母親,她是來充當(dāng)保護的,以防孩子們撿到的垃圾被別的孩子搶走。對于約克寧老夫人來說,這些雞的價值是不能用錢來衡量的——她有自己的衡量標(biāo)準。她覺得,這些雞的收入就是白白揀來的——在這個世界上,她不知道被別人賺了多少便宜,而這回自己也終于便宜了一把。因此,對這些雞,她是日夜看守,而且還學(xué)會了像貓頭鷹那樣在夜間看守。很久以前,有一只雞被偷了,不出一個月,有人又想來偷。此后,約克寧老夫人不知道在半夜里被驚醒了多少次?,F(xiàn)在,你能掂量出這份禮金的分量了吧!而這全都是因為伊莎貝塔大娘曾經(jīng)借給她一些錢,讓她沒有被房東趕走。

正當(dāng)伊莎貝塔大娘他們長吁短嘆的時候,越來越多的人湊上前。有的人伸長脖子,想探個究竟,這其中不乏那些做了虧心事的人——見此情景,有誰能無動于衷?哪怕是圣人。最后,不知是在誰的催促下,尤吉斯也走了過來,家人把情況又跟他講了一下。尤吉斯默不作聲地聽著,兩條烏黑濃密的眉毛緊緊地鎖在一起。偶爾,眉毛下面射出兩道光,掃視著房間里的人們,拳頭緊握,看樣子,他要去找某些人算賬。可是轉(zhuǎn)念一想,這樣做又有什么用呢?當(dāng)然沒用,這一點他非常清楚。這時候再把誰趕出去也不會減少任何的開銷,只會讓自己出丑——此時此刻,他只想帶著奧娜離開這鬼地方,剩下的事情就讓它順其自然吧。這樣一想,他的拳頭就慢慢松開了,并輕輕說道:“事已至此,哭也沒用,伊莎貝塔大娘?!比缓螅涯抗廪D(zhuǎn)向奧娜,她就站在他的身邊,眼神滿是驚慌?!靶氊悾彼吐曊f,“別擔(dān)心,不要緊。我們會想辦法把這些賬都付清的,我會多干些活兒。”這是尤吉斯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每當(dāng)遇到困難的時候,他都會這么說,對此,奧娜是再熟悉不過的了?!拔視喔尚┗顑?!”在立陶宛的時候,他就說過這樣的話。當(dāng)時,他的護照被一個官員沒收了,后來,由于沒有護照,又被另一個官員給逮捕了,他因此被刮走了三分之一的財產(chǎn)。在紐約,他還是這樣說。當(dāng)時,他們被那個油嘴滑舌的移民代理人給控制住了,并且還被狠狠地敲詐了一把。后來,即使交了錢,那個家伙還是不肯放人?,F(xiàn)在,這話他已經(jīng)說了第三次,奧娜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有個丈夫可真好,他讓自己有了做女人的感覺——一個高大魁梧、可以解決一切困難的丈夫!

小塞巴斯蒂約納斯的哭聲終于止住了,樂隊被再一次提醒該干什么。答謝儀式重又開始,不過還沒有跟新娘跳舞的人已經(jīng)所剩無幾,所以收取禮金的程序也就很快結(jié)束了,于是人們又各自找舞伴隨便跳去了。時間已過午夜,舞會的氣氛已大不如前。人們的腳步變得沉重、反應(yīng)變得遲鈍——畢竟大多數(shù)人都喝多了,而且早已經(jīng)過了興奮勁。他們只是機械地挪動著腳步,一圈接一圈地旋轉(zhuǎn),一小時接一小時地耗著,兩眼空洞,似乎是在半夢半醒之間,而且眼神變得越來越迷離。男男女女緊緊地抱在一起,半個小時之內(nèi)彼此都不看一下對方的臉。有幾對根本就不想跳了,于是就退到角落里,坐在那兒,彼此挽著胳膊。有些人還在沒完沒了地喝著,不時在屋子里竄來竄去,踉踉蹌蹌,磕磕絆絆。其他人則三三兩兩聚在一塊兒唱歌,每堆人唱的歌都各不相同。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各顯醉態(tài),尤其是年輕人。有的相擁在彼此的懷里,傾訴著心里的酸楚;有的在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爭得面紅耳赤,甚至拳腳相向,其他人不得不過來好言相勸。此時,那位肥胖的警官已睡意全無,手捂著警棍,隨時準備著應(yīng)對可能發(fā)生的騷亂。他必須時刻保持警惕,因為在午夜兩點鐘一旦發(fā)生斗毆事件,如不及時制止,事態(tài)就會迅速擴大,有如燎原之火,這樣就不得不出動全警局的警力。他要做的就是用警棍敲碎每一個參與斗毆的人的腦袋,否則人會越聚越多,那樣你就會束手無策。在這個屠場后院,有多少腦袋被敲碎,沒有人做過詳細的統(tǒng)計,因為每天敲碎無數(shù)動物腦袋的人們,也會用同樣的手段去對待他們的朋友,有時甚至是家人,這似乎已經(jīng)成了他們的一種生活方式 。現(xiàn)在,利用現(xiàn)代化的工具,憑借少數(shù)幾個人的力量就可以為整個文明世界完成這種痛苦而必要的敲腦袋的工作,這真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

這個晚上倒是沒有發(fā)生這樣的事——也許是因為尤吉斯也一直保持著警惕,甚至比警官更警惕。他也喝了不少酒,在這種場合這很自然,反正酒水錢總是要付那么多,不管喝多少,所以不喝白不喝!不過,尤吉斯畢竟還是一個沉穩(wěn)的人,不輕易發(fā)脾氣。只有一次,他差點兒失控——當(dāng)然那是瑪麗婭·波琴茲卡惹的禍。大約兩個小時前,瑪麗婭踢倒了角落里的那個圣壇,上面供奉著神明,穿著污跡斑斑的白色衣服。她斷言,那圣壇如果不是繆斯的真正家園,那它至少也是她們的駐地中離我們最近的一個?,旣悑I當(dāng)時正在酒勁兒上,忽然聽說有壞蛋來白吃白喝。她甚至都沒來得及破口大罵就徑直沖向了戰(zhàn)場,當(dāng)她被拉開的時候,手里還拽著兩個壞蛋的衣領(lǐng)子。所幸的是,警官這次還算講理,被揪出去的不是瑪麗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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