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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節(jié):一、舊年的血跡(22)

塵埃飛揚(yáng) 作者:阿來


彩芹老師所愛的不是眼下的他,那個穿著單薄的破軍衣,帶著凜凜然不可冒犯神情穿過村中廣場的人已經(jīng)死了。

他終于放下那只空碗。

他擦掉額頭上細(xì)密的汗水,遲遲疑疑地笑了:“娥瑪啦,阿來一天天在往高里長啊?!彼D(zhuǎn)臉對著我說,“我要從遠(yuǎn)處看他,才發(fā)覺他一天天長高了?!?/p>

那夜母親嘆息一聲說,開年又得設(shè)法給我新縫一條褲子。

那夜追風(fēng)從坡上拖回一只野兔。

那夜,深深烙印在我腦海的是一塘暗紅而可人的火靜靜地燃燒。

7

父親的眼球深匿在一大堆皺紋中。

那張臉上的皺紋密集到只能用一張揉成一團(tuán)的牛皮紙可以比擬。

他的目光筆直地穿過我的身體和無數(shù)的歲月??匆娔枪募艿哪緲陡癁闊o色的氣味與有色的泥土的全部過程??船攳徲X卡對面的莊稼地在風(fēng)中規(guī)則地起起伏伏,閃耀著幽暗而深沉的古銅光澤。父親的目光筆直地穿過我,好像我根本就不是一種物質(zhì),橫在他面前。

他其實并不在乎那腐爛的木樁和坡上的莊稼。他的目光超乎于現(xiàn)實之上,只是一種刀鋒上游光一樣的物質(zhì)形態(tài),一種普通的簡單的物理現(xiàn)象。

我害怕父親這種眼光。

父親的軀體正在萎縮,像刻意苦煉的圣僧一樣。而他不是圣賢之輩,他并不相信靈魂在另一種地方得到極樂的鬼話。我端詳父親斑白的雙鬢,一股股熱流從胸臆間涌向眼底。這股熱流終于被父親漠然的眼光壓制住,不能外溢,重又回到胸腹膈肌上成為一枚小小的尖利的東西。從小就是這樣:備受生活摧折的父親使我感到陌生多于親近。經(jīng)過漫長的別離,這種陌生感反而更加強(qiáng)烈了。

我只擔(dān)心,父親的靈魂會在一剎那間就逸出他蒼老衰敗的軀殼,那閃著綠光的眼球跌出眼窩,像中了魔法一般在地上旋轉(zhuǎn)。命運(yùn)神秘的巨手讓這兩只玻璃體光滑而又冰涼,里面充滿我的鮮血,像家鄉(xiāng)山坡上遍生的櫻桃一樣。

“嘎洛死了?!彼貜?fù)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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