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走出樹林,站在村后的山丘上,婦女們一邊篩選麥種一邊等待分配鍋里的雜碎。年輕人把宰殺出來的牛羊肉背到溝口,裝上等在那里的供銷社的卡車。我們站在山上,廣場上的人被我高高在上的目光壓成了一些蠕動的扁平的物體,強烈的日光使他們的軀體失去了明晰的輪廓,使他們實在的肉體與只是一片虛空的陰影——他們自身軀體的影子團在一起。他們的背像是沉甸甸的龜類的甲殼,殼下伸出擺動的四肢,短小而又缺乏呼應,真正龜類行動時肢體間協(xié)調的那種呼應。那些和我們同一個村子的人的行動笨拙而可笑,雙腿沉重,仿佛被噩夢扼住喉嚨時乏力的四肢一樣。關鍵在于他們不是別的什么人,他們中有我母親,我的堂兄妹,表兄妹和我同村的鄉(xiāng)親。我心情沉重。林中一陣涼風吹在背后。少年時代的我俯視那熱鬧的沉迷于節(jié)日氣氛的廣場,就已經深刻感受到命運的沉重,我敏感的心胸被頹喪與虛無的情緒無情咬噬。
下山時,我用一根堅韌的樺樹條攔腰掃斷許多碧綠的野草。
彩芹老師執(zhí)意要我把一朵紫羅蘭色的復瓣的小花插在她頭上。
我插了。
她說我好看嗎?
我說不知道。
她說花一定好看我一定不好看。
一直到廣場上我都還猜不透她那樣說究竟是什么意思。
父親已放下了柴捆。他捧著盛滿蘑菇的舊軍帽,昂昂然穿過人群。他瞥了我一眼,我還看見他看見彩芹老師頭上的那朵小花。父親的眼光像一團無形無色的火苗在小花旁跳蕩一下又熄滅了。
這時,我不再視父親為情敵,一變又為彩芹老師的同謀:“他看見了?!?/p>
“看見什么了?”
“花?!蔽仪那恼f,說出來我才知道我說錯了。
“看見花沒有看見我?!?/p>
所以,我干脆橫下心說:“我阿媽昨天又生了?!?/p>
“昨天我在報紙里給他夾了條子?!辈是劾蠋熣f,“報紙他看了嗎?”
“看了,阿爸只說美國人跟蘇聯(lián)怎么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