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林中的積雪被風(fēng)聚集成一個個大小不一的漩渦。我總要尾隨父親身后,幫他拾掇柴火。父親毫不領(lǐng)情地用刀背砍我,用繩子抽我,我一切都能忍受而不哭泣。終于有一天父親動用了拳頭,他惡狠狠地把我打翻在蒙著一層青色苔蘚的巖石上,看到我口中的血一滴滴順下頜慢慢地淌,把地上的積雪染紅,父親膝頭一軟,差點就跪在我面前。風(fēng)在樹林上空打著尖厲的唿哨。我想我看到了淚水怎樣在他眼眶中打轉(zhuǎn),我轉(zhuǎn)身奔下山岡,母親把我摟在懷里,我差點哭出聲來,可她替我揩凈血跡時又開始惡毒地詛咒我父親。我咬傷了她的手,我恨她,她恨父親,她和彩芹老師無法比擬。
后來,父親就默許我跟他上山了。
我們坐在雪地上歇息時,父親說:“你大了,阿來?!?/p>
一股暖流從頭頂滑向脊梁,然后躥向十根凍木的腳趾。我把腳趾緊緊蜷攏,不讓這暖流從趾尖溢出。
我說:“阿爸?!蔽蚁胂褙堃粯域榭s在他腳前,我冷。
掛在冬日灰色天空中的太陽像一只迎風(fēng)流淚的眼球。
“那天,你從對面坡地上下來,我才覺得你長高了。我想我看錯了,我把掛書包的釘子往上移了,可你還是一伸手就掛上去了?!备赣H笑笑,這是多少年以來,父親第一次露出微笑。
父親掏出一支經(jīng)濟牌紙煙點燃。
他又遞一支給我。我搖搖頭,淚水就下來了。
他又尷尬地笑笑。
“我想你餓了,抽煙抗餓。營長叫我抽煙時就說飽吃冰糖餓抽煙。”父親粗糙的手指從我臉腮上刮去淚水,說,“大了,娃娃,男娃大了,雞雞上就要長頭發(fā)一樣的東西了。就要想女人了。”
我趴在地上,屁股朝天撅起,哭著說:“阿爸阿爸。”6
在當(dāng)時我差點就要對彩芹老師重復(fù)父親對我說過的那句話。
她卻趴在地上,看幾只螞蟻排成單行,從一片草葉渡向另一片草葉。茅草葉又瘦又長,閃爍著接近透明的翠綠。
至今,我仍把珍藏于心中的這個秘密,視為深長純潔的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