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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節(jié):一、舊年的血跡(11)

塵埃飛揚 作者:阿來


“拜托了?!?/p>

父親抬眼盯著嘎洛,眼里第一次噴出藍幽幽的火苗。嘎洛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

嘎洛又哼哼地笑了。

父親卻耽于幻想。他眼前又飄起當年寨樓前黑色的風和旗幡一樣的火苗。火苗在風中呼呼抖動像幾匹嶄新的紅綢。牛在哞叫,女人在哭喊。父親拱肩縮背,在高大的廢墟前面。暮色從草棵、從樹叢以及墻角的濃重陰影中彌漫出來。廢墟窗口上的 蕁麻失去了明晰的輪廓,在晚風中嗦嗦抖動,仿佛一絲絲深綠的來自地獄的火舌。

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嘎洛曾對人說,當時父親聲言誰管制他就殺死誰。

父親有過這想法,但他從未對誰說過。

一天天,一年年,父親的面容愈益顯得冷漠而又枯槁。但一旦顯露出表情,就是極為動人的悲愴與孤傲。父親身穿一身破爛的舊軍服,腰上長年纏著根當背繩的牛皮繩一天幾次穿過廣場。剛從農(nóng)中畢業(yè)回來當民師的彩芹立即愛上了他。她倚在小學校油漆剝落的門框上,盯著父親穿過廣場。十八歲的她一眼就看出一種寧死不屈、寧折不彎的骨子里的東西,往往被不自覺涌起的眼淚遮斷了視線。

那時我十二,彩芹老師十八。5彩芹老師的父親和我父親一起參軍,后來開小差被擊斃,她因此不能升入高中。她母親的美麗在四溝十八寨中人人皆知。她母親的母親被一個鴉片商人遺棄在我們村子時,她母親即將臨盆。

彩芹母親十八歲嫁人,當年生下彩芹。

彩芹父親拖槍從連隊逃跑斃命以后好長一段時間,她每夜聽到丈夫在門外收韁下馬,有條有理地卸掉馬鞍和籠頭,嚼口鐵發(fā)出丁丁當當?shù)穆曧?。那是一連串白霜凝上石頭,屋前院子中小水洼結起薄冰的夜晚。那馬具上金屬物的磕碰聲就像耳墜上銀鏈晃動的錚錚聲響。死鬼推開沉重的木門。一方月光射進門來,看不到人影,門吱呀一聲又把那方月光推向門外。他踏上樓梯的梯級,靴幫上鞣制很好的麂皮發(fā)出吱咕吱咕的聲響,猶如生前一樣。確切的消息還未傳來,可彩芹母親知道丈夫已不在人世了。她平靜地接受了這一事實。月光透過窗欞,月光落在床上的牛毛毯子上卻照不出死鬼的身影。丈夫脫掉靴子,上床后壓得褥子中新絮的麥草嗦嗦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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