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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的一天(3)

王小波門下走狗:第三波 作者:歡樂宋


公共汽車不合時宜地開過來,李老師擠上了車,隔著車窗,朝我微笑著揮揮手。我看見她眼中閃爍著淚花。

我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尋找莫非已變得渺茫,他是不是真的不存在?一個人從世上消失,是多么輕而易舉啊!我仿佛聽見每個人都在說:“我不認(rèn)識你!我不認(rèn)識你!”我害怕聽到這聲音。

太陽已經(jīng)升得老高,無精打采地點(diǎn)綴著這個莫名其妙的世界。行人愈加稀少,只剩知了站在樹梢,沒完沒了絕望地歌唱。我看見我的影子一點(diǎn)一點(diǎn)縮短,終于消失不見了。連影子都丟失的人,不是鬼魂又是什么?我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是烏云遮住了陽光。

頓時,天昏地暗,狂風(fēng)大作,雷雨襲來。我蹩在商店屋檐下,抱著臂膀,任污水濺濕了褲管。在這個風(fēng)雨交加的上午,我的做人的權(quán)利被無端剝奪。我弄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只感到委屈,以及恐懼?!  晖P恕L柍鰜砹?。我又該上路了。

前面是S城大學(xué),我的母校。因為剛才的遭遇李老師,我無法對大學(xué)校園抱任何幻想。大學(xué)對于我來說,是青春最后的挽歌,是一種埋葬,還能指望它提供更有利的證詞嗎。

但我還是迫不及待地走了進(jìn)去。八年前,當(dāng)我還是一名大學(xué)生時,響應(yīng)共青團(tuán)中央號召,積極參與“希望工程”,資助了一名小學(xué)生。如今她已經(jīng)是大學(xué)生了,并且成了我的校友,我和尹然每個月都來看望她。記得去年她考上大學(xué)時,一到S城,就找到我和尹然,當(dāng)場下跪……可是連她也認(rèn)不出我來,任憑我怎樣啟發(fā),只管搖頭。我徹底絕望了,說:“小英妹妹,上星期我還接你到我家過周末呢,你尹然姐姐給你包餃子,我的女兒末末喜歡和你玩兒,一口一個‘小姨’地叫……怎么你不記得了?”她說:“我當(dāng)然記得!尹然姐姐、末末還有……哥哥,他們的恩情,我一輩子也還不清的!”該死,居然有另一個什么“……哥哥”頂替了“莫非哥哥”,做著同樣的好人好事。我不敢再糾纏下去,免得讓小英誤以為我另有圖謀,玷污了“……哥哥”的一世英明。

我鬼鬼祟祟地溜進(jìn)一家生意冷清的快餐店,撿一個臨窗的位子坐下來。連續(xù)走了那么長的路,肚子正在咕咕唧唧地提抗議。這家餐館是我一個外號叫“大塊頭”的哥們兒開的。此刻“大塊頭”正坐在服務(wù)臺上,把玩著手機(jī),旁若無人地跟幾名女服務(wù)員調(diào)情。我一走進(jìn)去,他就沖我點(diǎn)頭致意。很顯然,他也不認(rèn)識我了——這是毫無疑問的。我忍無可忍,隔著幾張桌椅大喊:“‘大塊頭’,你家老哥駕到,怎么屁股也不挪一挪?”他疑惑地走過來,打量再三,滿臉堆笑道:“喲,來的都是客,您是哪路神仙啊,盡管吩咐?!蔽艺f:“沒別的,想和你交個朋友,久仰你的大名。”“大塊頭”問:“老兄貴姓?”我說:“免貴姓何名必,是你的朋友莫非介紹來的。”“大塊頭”斬釘截鐵地說:“我不認(rèn)識他,更不認(rèn)識你!不就是吃白食嗎,何必兜圈子!十元以下的盒飯,我還施舍得起!”我霍然起身,揚(yáng)長而去,“大塊頭”在后面送來一句話:“哼,這種人,看上去人模狗樣的,象個知識分子!”店內(nèi)所有人都鄙視著我,一副痛打落水狗的表情。我告誡自己:要冷靜,可不敢在這里撒野,不用說那些打手,單單一個“大塊頭”,就能把我打趴下——知識分子嘛,只配舞文弄墨。  我好想找人打一架,可是我的對手又在哪里?

我又餓又渴又熱又累……簡直不想再找下去。誰叫尹然是咱家的財政部長呢,早上下樓拿牛奶時,竟沒想到往口袋里塞點(diǎn)錢。僅有的一枚五毛硬幣,上午被我打電話給他媽的的“周扒皮”時花掉了。真不值得呀,買根赤豆棒冰也是好的。

我步入不收門票的人民公園,準(zhǔn)備睡一個露天午覺。公園里冷冷清清,誰會有這樣的好心情,在大熱天里逛這座一覽無余的破公園呢。只有一個老頭,悠然地在池塘邊垂釣,汗流浹背。每一次我都見他坐在這里,一無所獲。人民公園是我的“百草園”,裝載著我整個的童年時光,眼見著它一天天破敗下去,卻無能為力。

我找到了假山后面的那張石椅,把果皮和瓜子皮打掃干凈,一屁股坐下去。石椅忠實見證著我的感情生活。在我迫切需要找個女孩結(jié)婚建立幸福家庭的日子里,紅娘把一個個或如花似玉或平淡無奇的女孩子拖來,和我共坐這張椅子,進(jìn)行可能或不可能的戀愛。女孩走馬燈地?fù)Q,我卻只有一個,石椅也只有一個。最后一個女孩叫尹然,她成為我的最后一任女朋友,并且成為我的第一任(我希望是唯一的一任)妻子。

我大汗淋漓地睡去??梢娢沂嵌嗝礋o知,居然能夠睡著,而且睡得很香甜,沒再做奇奇怪怪的夢。也許,我是該好好地睡一覺,夢里的事情,最好還是在夢里了結(jié)。

我感到有一只毛毛蟲鉆進(jìn)鼻孔,奇癢無比。我極不情愿地睜開眼睛,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已經(jīng)是黃昏,太陽躲到假山后面去了,剩下漫天的火燒云。一個抹著猩紅嘴唇畫著大熊貓眼影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微笑著俯視著我,嚇了我一跳。她問:“先生怎么一個人睡這里?”她的微笑和聲音都非常職業(yè)化。我忙正襟危坐,說:“哦,是的……我怎么一個人睡這里?”女人笑笑,說:“先生一定是遇到煩心的事了吧,需要我陪陪嗎?”我明白她是干什么的了,說:“不用,不用,我身無分文,再說……”女人搶道:“別嫌我老啊,花不了多少銅鈿的,按質(zhì)論價,市場經(jīng)濟(jì)嘛。”我說:“我真的沒有錢!我已經(jīng)一整天沒吃東西了,我的遭遇比你還可憐!”女人悻悻地說:“沒關(guān)系,先生不象是窮要飯花子。要是你哪一天感到寂寞了,請呼我,保證隨呼隨到。喏,這是我的名片?!?nb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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