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著急地說:“我不但曉得你許大姐,還認識你們每個人:林科長、老陸、老趙、小吳。你們把我的辦公桌弄哪兒去了?萬一掉了什么資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林科長走過來,嚴肅地問:“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大叫:“我是莫非,來這里上班的!老林,怎么連你也認不出我了?昨天中午我們還一起打包分,你輸給我二十三塊錢,還欠著呢。”
老陸說:“年輕人,不要誹謗我們林科長,他從來不打牌的。” 老趙說:“別跟他羅嗦,八成是個瘋子,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出去!” 小吳說:“你他媽少在這無理取鬧,我就去喊保安了?!笨墒撬]有動?!?正好王經(jīng)理走進來,聽老陸匯報完畢,和藹地對我說:“這個,是這樣的,我們科室人員已經(jīng)嚴重超編,無法滿足你的這個……求職要求?!薄?
我說:“我不是變著法子求職的,我本來就是你們中的一員。王經(jīng)理,你該不會不記得我吧?上個月你還單獨找我談話,鼓勵我好好干,暗示……”我情急之下說漏了嘴?!?
“這不可能,上個月我在西雙版納出差?!蓖踅?jīng)理不緊不慢地說,“我奉勸你快點兒離開,別影響我們開展工作。這個,你還有什么要求,我可以安排秘書和你談?!薄?
我搖搖頭,決定聽從王經(jīng)理的話,馬上滾蛋??磥硎怯行┎粚︻^,我的妻子、女兒、同事、領(lǐng)導都聲稱不認識我,他們絕對不可能統(tǒng)一了口徑??墒牵疫€認識我自己,我的記憶仍然忠實于我。我咬了一口手臂,火辣辣的疼,才知道不是在夢中。
我戀戀不舍地走出單位,走出這個我一直在詛咒一直又沒有勇氣離開的鬼地方,漫無目的地走在馬路上。今天是個好天氣,滿街燦爛的陽光,明亮輝煌,人頭攢動,行色匆匆,自然沒有人認得我。不會有誰突然跳將出來,親切地拍拍我的肩膀,喊出我的名字。即使是在今天以前,這樣的邂逅也沒有發(fā)生過?!?/p>
接下來,我該怎么辦呢?我必須找回我自己,證明我的存在。我不愿意這樣不明不白地活下去,更不愿意一無所有?!?
我首先給周長天打電話。周是位大名鼎鼎的通俗小說作家,其實狗屁不是。我們相交二十年了,我的戀愛故事使他一夜成名(當然沒用我的真名,否則一直蒙在鼓里的尹然豈肯善罷甘休。)那么現(xiàn)在,周長天該不會當我是虛構(gòu)的吧?
“喂,周扒皮,咋還沒起床,太陽都把你尿濕的炕曬干啦。”我故作輕松地笑道。
“誰是周扒皮?你罵誰?”周長天在電話那頭怒氣沖沖地責問?!?
“老兄,除了我,還有誰敢在太歲爺頭上動土?幾天沒去你那兒下棋了,又瞎編啥呢?”
“噢,我聽出來了,你是王小春?!?/p>
“我不是王小春?!?/p>
“那……你是趙二?”
“渾蛋,我是莫非,跟你合穿一條開襠褲長大的莫非!”
“莫……什么非?抱歉,我沒有這樣的朋友。況且,我沒有穿開襠褲的歷史?!?/p>
“你再想一想,仔細想一想?!薄?/p>
“用不著!你當我是吃干飯的?象你這種人,我見得多了,上星期就有一鄉(xiāng)下人,堵到家門口,哭著喊著叫我爸爸。”
“我才是你爸爸!周長天,你他媽的不認窮朋友倒罷了,怎么還繞著彎兒罵人!從今往后,我要和你絕交,咱們?nèi)旰訓|三十年河西,井水不犯河水!……”
我簡直有點語無倫次了,憤而掛斷電話。一抬頭,看見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在馬路對面東張西望。這不是李老師嗎,我的小學班主任,一晃十幾年不見,竟然老成了這樣。我大步流星奔過去,將李老師扶過馬路?!?
“謝謝你,同志,這年頭象你這樣的好人不多嘍……可是我并不打算過馬路,我在等公共汽車?!崩罾蠋煔獯跤醯卣f?!?
我連忙道歉,復送她過馬路,問道:“李老師,我是您的學生,叫莫非,您一定還有印象吧?”
“莫非,莫非……”李老師念叨著我的名字,說,“你是哪一屆的?我?guī)У膶W生太多了,人一老記性就靠不住了?!薄?
“我是……上四年級時,我從樓梯上栽下來,崴了腳,是您背我到醫(yī)院去的……還有一次,天落大雨,我住得遠,您送我回家,到家時天已黑透,您死活不肯留下吃飯……還有一次,我沒有做家庭作業(yè),被你罰站,還用教鞭敲我的腦袋……還有一次……還有一次……”那些歷歷在目的往事,追憶起來竟不再鮮明。
李老師慈祥地注視著我,說:“你說的這些,我怎么沒一點兒印象啦!也許是有的,太平常了,誰還能一直記著?!薄?
我不死心地說:“您再好好回憶一下,我的同班同學有張寧、闞乃健、饒偉、馬濤、馬雪芹、孫榮華、余海艷、李莉……還有一個周長天,現(xiàn)在成了大作家?!薄?
“這些名字,有些我還記得。對了,你是不是和楊曉麗同桌?”
“我們班沒有叫楊曉麗的?!蔽揖趩实卣f?!?
“實在對不起,我想不起來了。做老師的,當然不能說假話,對嗎?但是你肯叫我李老師,就證明一定是我的學生,謝謝你還沒有忘記我,今天我真高興!”
“請您再想想,有沒有教過叫莫非的學生?這對我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