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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唱游(6)

夜歌 作者:四月胡楊


時為宋開寶元年,唐國太后鐘氏去世。早已經(jīng)迫不及待的李煜,還未為其母守孝三年,便把自己的小姨召幸進宮,冊立為后。

小周后冊立不久,金陵兮家慘遭劫難。琴師兮弱水自殺身亡,其妻桂夫人瘋,長子兮南枝流落江湖。

我站在大院中央,看到那些上古魂靈變成的飛鳥自北方而來,它們凄惻地叫著:“ 怏———怏———怏———!”

這時,宮中的內(nèi)侍推開院門走了進來,他對我說:“ 皇后聽說兮家琴藝為金陵一絕,今日心情煩悶,特召兮家琴師入宮?!?/p>

我抱起那架傳承了千年的古琴,隨著內(nèi)侍,走上了同我父親一樣的道路。

在神宮內(nèi)苑的珠光寶氣間,我見到了眾人口中的“ 小周后”,那個注定只能活在金陵第一才女周娥皇背影中的女子。我坐在她的面前,先撫《高山》,后奏《流水》,曲罷止弦,才發(fā)現(xiàn)殿內(nèi)的侍婢不知何時全被她支退了。

“ 沾塵,有一首曲子,我想靜下心來獨自聆聽?!彼卣f,“ 為我撫一曲《廣陵散》吧!據(jù)說嵇康之后,此曲惟兮家傳人撫彈能得之余韻。”

我抬起頭?!?不,嵇康斷頭之時,此曲已成絕響?!?/p>

我葬掉父親的那一年,只有十一歲。我成為唐國宮室里最年輕的琴師,而兮南枝,在那個時刻早已被別人遺忘。

我的母親,曾是金陵第一富賈聶知公的遺孀,與大周后并譽為“ 金陵雙璧”的兮弱水之妻,桂夫人。父親自殺后,她再沒有笑過,每天只會呆呆地站在院子中央,面向北方,不斷重復:“ 大荒歸去,大荒歸去?!彼裁匆膊辉儆浀?,什么也不再遺忘。

傍晚,太陽落去,我攙扶她回到屋里,喂她吃飯,哄她睡覺。她躺著睡去,像孩子一樣安靜。

我在門口坐車進宮時,隔壁的齊家老二正在玩著泥巴,他看著我。童年的玩伴,默然對視,卻已無比陌生。他站起來,用滿是污漬的袖口抹掉了掛在鼻尖的青鼻涕。他用童稚的畏懼口吻叫我:“ 沾塵大人。”我點了點頭,坐到車上,才想起,就在五天之前,我和他一起玩泥巴時,他還往我的臉上扔泥。

車夫高喝一聲,伴著清脆的鞭響,馬車飛奔向長街的彼端。我在萬家燈火的夜里,不禁嘆息,感到身心憔悴,卻不敢休歇。

六宮粉黛,三千佳麗,縱然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小周后,也不免有獨對長燭的時候。王是愛禮佛的,小周后的宮闈里放滿了佛經(jīng),但是小周后對這些經(jīng)典傳記向來不感興趣,她和那些平凡的女子們一樣,喜歡刺繡、看書、聽曲和出神。

“ 后,今天,您想聽什么曲子嗎?”我把琴擺好在面前。

“ 沾塵,今天,我什么都不想聽?!彼敝碜拥乖谙汩缴?,慵懶地說,“ 沾塵,今天,你陪我說話吧!無需有所顧忌,說什么都可以?!?/p>

“ 后,您今天看起來很累。”我站起來,低垂著頭。

“ 不,不是今天,是每天都累。每天里的每時每刻,都得強顏歡笑,心里的悶和愁,無處宣泄和表露?!彼肓讼?,問我: “ 沾塵,你說我有我姐姐美嗎?”

我不敢抬頭正視她。我只是看到我面前的琴,寒冷死錮。

“ 沾塵,你說。我要你說?!?/p>

“ 后?!蔽议L嘆了口氣,在她憤懣的嬌叱聲里“ 撲通”跪下,我的額頭抵著冰冷的地面,我的滿頭長發(fā)披散下來。“ 后,您的姐姐,是金陵城里能讓所有的珠寶都無光,讓所有錦緞都失色的惟一女子,五代以來,李唐國內(nèi),永遠只有一個的奇女子,一個,娥皇周后?!?/p>

我真切地聽到我吐出了最后一個字。她的纖細手掌重重拍在了榻上?!?兮沾塵,你放肆!”她的瑩鐲砸到我的頭上,然后彈落墜地,應(yīng)聲破碎。

她氣沖沖地光腳走下來,不斷捶打著我。“ 我不要做她的影子,我不要做小周后,我不要!”

“ 我不要———!”她的喊聲愈加冗長和痛楚,期期的聲音在大殿里回蕩。她的拳頭捶打在我的身上漸漸軟弱和無力。

她抱住我,伏在我年少尚顯稚嫩的肩上嚶嚶低泣,淚水轉(zhuǎn)瞬便濕了我的衣衫。沒落的唐國宮室里依舊是殘忍無情,隔斷了所有的人間冷暖。唐國的百姓已經(jīng)看到趙宋的風火燒焦了亂世的諸侯王殿,小周后為了這漸沒的王權(quán)無奈哭泣。只有君王息睡在香暖的羅帳里,在無數(shù)臣仆的欺哄中,抱著愛妃還在逍遙地吟詠方填好的詞令。

“ 后,你可知道,我其實也很累。我每天面對著你,一如你面對著王?!蔽覐婎仛g笑,吞下愁悶。震蕩的馬車在無盡的長街上飛奔,鞭子一聲一聲清脆地響。盡頭,在路的彼端,在生命的最末。我哪里敢停下來,即便明明知道,是在飛蛾撲火。

其實,我們都一樣,都在做著世人看來最灑脫,實則卻是最辛苦和危險的事情。她說:“ 一夫之怒,如山搖地動;一君之怒,卻是天傾地陷。興,要受著一世之累,亡,要受著一世之辱?!?/p>

鄰家的齊老二把泥扔到我的臉上,他笑著對我說:“ 他媽的,你小子有本事就打我呀!你打我呀!”四周的孩子們看著我狼狽的模樣,哄堂大笑。

我那時咬緊牙關(guān),發(fā)誓有一天,我要把齊老二扔進糞坑,泡他三天三夜。

五天之后,齊老二在門前又見到了我,他叫我:“ 沾塵大人?!蔽耶敃r一言不發(fā),坐到了馬車上。因為,我知道,他還是個玩泥巴的十歲孩子,而我,已經(jīng)是一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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