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開平元年的長安,盛極一時的李唐帝國土崩瓦解,朱全忠?guī)е械囊靶慕辜钡刈狭私疠x奪目的王座。蘇醒后的夷芽遇到了那個站在宮墻之下的少年。她走過去,撫摸著他臂上天仙子的印記。“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 我叫兮重諾。我是兮家的后人,我的祖父說,我們來自一片被遺忘的世界?!?/p>
我的先祖在族譜上寫道:梁開平元年秋,次子重諾生于長安。先祖親手記下了他的出生,然后親手把這一頁撕去。兮重諾站在那殘損的紙頁上,苦笑著說:“ 在我的名字從兮家族譜上銷去的那一刻,兮家,已經(jīng)開始走向盡頭?!?/p>
我赤身站在夷芽的面前,她撫摸著我年少冰涼的身體。她真的不再恨那個上古的男人了。她滿懷悔意,但無法挽回。
我的母親對父親說:“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和那個賤人的茍且之事以及你說給她的所有甜言蜜語海誓山盟,每一句我都知道?!?/p>
我的父親沒有愛過我的母親,我始終相信,他是帶著一種報恩的心娶了母親的。所以,這么多年來,他才甘心忍氣吞聲,接受她的謾罵和羞辱,他湮滅了自己的愛。她為他生下了孩子,使他兮家的香火不絕,他愈加覺得虧欠她了。他屈身在她面前,滿是愧疚。
直到在金陵神衛(wèi)統(tǒng)軍指揮使皇甫繼勛的府第里,微醉的父親在萬紫千紅的笑靨間見到了那個才貌傾冠都城的女子———姬連碧。囚禁在心底深處的愛,終于無法再抑制。
“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v我不往,子寧不來?”
姬連碧的歌聲,傾倒了金陵城所有的紈绔子弟、達官顯貴,也解開了父親久閉的心門。他望著她的一顰一笑,手中的夜光杯墜地破碎,醇香的葡萄酒濕了他的衣擺。她吃吃地笑他,笑他的傻,笑他的呆。
一曲終了,姬連碧頜首禮畢,飄然離去。佳人蹤逝,惟余音不絕。父親他悵然若失,于是提壺取醉,倒于席間。
精于籠絡(luò)人心的皇甫繼勛從父親的眼睛里,看到他心底所有的激動澎湃,于是,他讓姬連碧留了下來,留下來侍候那個酒醉的樂師。神衛(wèi)統(tǒng)軍指揮使皇甫繼勛深得王室信任,在金陵城內(nèi)上至達官顯貴,下至販夫走卒,無不對他忌憚三分,身為風塵弱女子的姬連碧,自然也只能無奈地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
月滿西樓,碎花屑在月光下閃亮如萬千張赤艷的唇印。披著蟬翼般薄紗的姬連碧推門走進父親睡著的客房。皇甫家的仆人們早按主人的命令,布置下了紅色的羅帳。
最初,姬連碧看著這個醉酒狂態(tài)的男人,麻木而淡漠。他和所有的男人一樣,輕浮浪子,熾熱欲蝶,他欽慕她的身體,只有,身體。
她卸去她身上的薄紗,慢慢爬上他的身體。她赤身裸體,一絲不掛,一邊用肢體刺激著他的欲望,一邊低聲吐出她這一生里已經(jīng)說了千萬遍的那句話:“ 我的心肝兒,你可知道———我想你想了多久?!?她用舌尖舔拭他的臉,胸膛,伸手解去他的佩帶。
她距離他已經(jīng)如許近切,這時,她聽到了他的囈語。反反復(fù)復(fù),期期艾艾,且都發(fā)于肺腑?!?連碧。連碧?!彼宦曇宦暯兄拿帧?/p>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兮弱水。在他不斷的囈語中,她想起了他的名字,這個響徹了整個金陵城的名字。在金陵名妓的唇間,在樂師詞客的節(jié)拍里,甚至,是在皇甫繼勛的目光中。這個以一把古琴名震金陵的男人,原來,也是一個會動真感情的癡種子。
她撫著他的身體,他仍在不斷叫著她的名字?!?連碧。連碧。”一聲更比一聲冗長而纏綿。她嘆息一聲:“ 弱水??!江洋易涉,弱水難渡啊!”她倒在他的身體上,終于忍不住淚流滿面。
天仙子在燈火間異常詭譎,她吻著那上古傳流下來的紋印。詛咒下的兮家男人在他心儀的女人懷里,欲望膨發(fā)。
夷芽吻著我的唇。我倒在了小周后香馨的懷抱里,她把一顆櫻桃放進我的嘴里,像哄著她的孩子一樣對我說:“ 沾塵,別緊張,我要把我所有的美麗都給你?!彼缭谖业纳砩?,我進入她的身體。在黏稠的心跳間我看到了醉迷在姬連碧身上的父親,他粗重地喘吁著,他活了三十年,但只有這一夜,他是真正的他。
就為了這一夜的真實,父親拋棄了他經(jīng)營了三十年的家。他站在許許多多的黑色令牌前,把一柄長劍插進了自己的身體。鮮血順著劍柄和手指滴墜而下,他凄厲地哭起來。
母親跪在他的身后,雙手抱著他的腿,聲嘶力竭地喊著: “ 兮弱水,你愛過我嗎?你有沒有真正愛過我?”
父親他手握劍柄,指間的骨骼發(fā)出“ 咯咯”的響聲。他緊抿嘴唇,淚滿雙頰,直到吐盡最后一口氣。
母親倒在父親尸體的旁邊,撕心裂肺地哭喊著:“ 兮弱水,你愛過我嗎?你有沒有真正愛過我?”
仆人們分搶著家中的所有財物,作鳥獸散,兮家大宅內(nèi)轉(zhuǎn)眼一片狼藉。我走進內(nèi)堂,里面已經(jīng)空空蕩蕩,只剩下了正堂案幾上的祖?zhèn)鞴徘俸驼袙熘哪菈K御賜匾額“ 禮樂傳家”。李王景的題字此時像一抹譏誚的笑,讓我兮家的一世華彩都煙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