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端來了，在史普特要欠身而退之前，希蓓拉忽然暴躁地對他說：

"我現(xiàn)在受不了任何茶，我要杯姜汁威士忌。"她說，用眼神詢問萬斯，但萬斯堅持他比較喜歡茶，這女孩只好獨飲她的姜汁威士忌。

"這些天來，我迫切需要刺激。"她輕快地說，"這樣說吧，這棟深溝圍繞的貴族莊園一直困擾著我這年輕又容易苦惱的心靈。作為一個名流的重擔，更讓我承受不起。你知道，我真的已經(jīng)成了個名人--事實上，所有格林大宅里的人現(xiàn)在都很有名。我永遠想像不到，不過是一兩件謀殺案，就能帶給一個家庭如此荒謬的聲望。有一天，說不定我還會進軍好萊塢呢。"

她笑了起來，我覺得那笑容有點兒勉強。

"真是太有趣了！連我媽都樂在其中。她要到每一份報紙，逐字逐句閱讀有關(guān)我們家的報導--我告訴你，那真是件好事。她已經(jīng)忘了要找人麻煩；我已經(jīng)有好幾天沒聽到一句和她的脊椎有關(guān)的話了。上帝緩和了強風--還是'邪風'啊什么的，每次我一想要引經(jīng)據(jù)典，就一定會弄混出處……"

她就這樣用這種輕率的語調(diào)，沒完沒了地自說自話了大約半小時。我不知道，她是名副其實的冷酷無情呢，或者只是勇敢地試著對抗那迫近她的悲劇陰影。萬斯興致盎然且愉快地傾聽她的每一句話，他似乎意識到，因為某種情感上的需要，這女孩必須發(fā)泄一下情緒；因此，在我們離開之前的好長一段時間里，他刻意讓話題繞著尋?，嵤罗D(zhuǎn)。當我們起身告辭時，希蓓拉堅持要我們再度光臨。

"萬斯先生，你真是善解人意，"她說，"我相信你不是一位道學家；對于我痛失親人，你沒有表示過一點慰問之意。謝天謝地，還好我們格林家沒有那些猛撲而來、對著我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親戚。如果我們有那樣的親戚，我寧愿去自殺。"

接下來的一星期之內(nèi)，萬斯和我又造訪了兩次格林大宅，都受到熱誠的招待。希蓓拉總是笑口常開，如果她對突發(fā)于她家的意外還心存恐懼，她也一定掩飾得很好。只有在她渴望無拘束的談論，和為了避免露出哀傷而夸張過度時，我才確實感覺到，她經(jīng)歷過的恐怖經(jīng)驗已經(jīng)對她產(chǎn)生了相當?shù)挠绊憽?/p>

萬斯從不在造訪時直接提到案情的態(tài)度讓我深感迷惑，但他的確有心要去尋找什么東西--這一點我很有把握。不過我看不出來，以他采取的這種隨遇而安的態(tài)度，會有什么可能的進展。要不是很了解他，我還真懷疑是他個人對希蓓拉感興趣；這樣的念頭，剛浮上我心頭就被我排除了。但我也注意到，每次造訪格林大宅之后他就莫名其妙的心事重重。有天傍晚，我們才剛和希蓓拉喝過茶回來后，他就在他客廳里的壁爐前坐了一個小時，攤開在他面前的那本達文西畫冊，一頁都沒翻動過。

某次拜訪格林大宅時，他遇到了雷克斯，也聊了一下。剛開始這位年輕人對我們的出現(xiàn)一直懷著敵意而且很不客氣；不過在我們離去之前，他和萬斯討論了一些像是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錢伯林關(guān)于太陽起源的星子假說、龐加萊的函數(shù)等話題，談論程度之深入，使我這樣十足的門外漢根本聽不懂。當這些討論引起他的興趣以后，雷克斯的態(tài)度就愈來愈友善，臨別時， 甚至主動要和萬斯握手。

在另一次的拜訪中，萬斯則要求希蓓拉允許他向格林夫人致意。他以一種半官方的態(tài)度，請她原諒警方引起的所有騷動，馬上就得到了這位老婦人的歡心。他著墨最多的是她的健康狀況，也問了許多有關(guān)癱瘓的問題--脊椎的疼痛和讓她沒辦法休息的癥狀。他的體諒和關(guān)心，則換來了一段詳盡復雜的傷心往事。

萬斯與艾達談了兩次，她現(xiàn)在能起床四處走動了，不過手臂仍懸在吊帶里。不知道為什么，當萬斯靠近她時，這女孩總是繃著一張臉。某天當我們在屋里時，正好馮布朗也來了，萬斯似乎很刻意地找他說了一會兒話。

正如我之前提到的，從所有顯然漫無目的和相互尊重的社交談話中，我看不出來他的動機何在。就算以最間接的方式，他也從不讓這場悲劇成為話題，他反而像是刻意要避開這個話題。我也分辨得出：不管他看起來有多么漫不經(jīng)心，其實都正在仔細地觀察屋里的每一個人，語氣上的一點點差別和反應的微妙之處，都逃不過他的法眼。他是在儲存這些印象，分析行為舉止的細節(jié)，敏銳地探查與他交談過的每一個人的主要心理狀態(tài)。

下面這一段插曲發(fā)生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走訪格林大宅四五次了，為了使稍后的案情發(fā)展看起來更清楚，我必須在此稍作解釋。事情發(fā)生當時我沒想太多，這件事表面上看來似乎微不足道，卻預示了好些日子之后的險惡情境。要不是因為這段插曲，我們恐怕很難想像，這樁令人毛骨悚然的格林血案還要多久才能破案。對萬斯而言--他的每一次靈光閃現(xiàn)似乎全憑直覺，事實上，這靈感卻是根據(jù)他長期敏銳推論得出來的結(jié)果--在關(guān)鍵時刻記起了這段插曲，立刻串連上其他看起來無足輕重的小事，整合之后，便呈現(xiàn)了它驚人且恐怖的重要性。

契斯特·格林死后的第二個星期，天氣很明顯地轉(zhuǎn)暖。我們過了好幾個美好的晴天--涼爽，陽光普照，生機盎然。白雪已經(jīng)完全不見蹤影，地面也都結(jié)實堅硬，看不到任何隨著冬寒轉(zhuǎn)暖而融化的雪泥。星期四那天，萬斯和我比先前任何一次都早到格林大宅，正好看到馮布朗醫(yī)生的車停在大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