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節(jié):第六章為了祖國的《新生》(4)

魯迅傳 作者:許壽裳


魯迅接受尼采的思想,只是把它作為一種批判的武器,借以打翻還在統(tǒng)治中國的君主偶象,挽救沉淪中的祖國。因此魯迅早期的思想盡管運用尼采的某些口號和思想形式,但其內(nèi)涵與整個尼采哲學的核心是不同的。就"任個人"來說,魯迅指的個人是舊民主主義革命時期敢于站在時代前列、充當"精神界之戰(zhàn)士"的革命小資產(chǎn)階級知織分子,而這種從奴性中挺立起來的具有強烈個性的精神戰(zhàn)士,是引導大眾獲得解放的先驅(qū),是敢于反抗強暴和壓迫的同情弱小民族的英雄,而不是尼采式的"超人",以強凌弱的侵略者,任意擺布人民大眾的政治寡頭。因此,對于尼采與拜倫這兩種"精神界之戰(zhàn)土",魯迅更喜歡拜倫。

在發(fā)表于這一年二三月間的《摩羅詩力說》中,魯迅鼓吹的就是敢于勇猛反抗強暴的拜倫式的精神戰(zhàn)土。魯迅縱觀西方文學史,覺得拜倫、雪萊、密茨凱維支、顯克微支、普希金、萊蒙托夫等"摩羅"詩人,都是這種戰(zhàn)士。"摩羅"一詞,源于古印度梵語,是"惡魔"的意思。魯迅采用的這個譯語則出自梁武帝以前所譯的佛經(jīng)。這在歐洲稱之為"撒旦",是英國啟蒙主義詩人密爾頓的名著《失樂園》中的一個形象。十九世紀被英國宮廷封為"桂冠詩人"的騷塞,對以拜倫為代表的浪漫主義詩派加給了"魔鬼派"的頭銜,是因為拜倫打破宗教的傳統(tǒng)觀念,偏偏給被污辱的所謂"魔鬼"唱贊歌。例如他的浪漫主義劇作《該隱》,就是一個代表作。他在這個劇本中描寫了這樣的故事:亞當和夏娃被逐出樂園后,繼續(xù)贊美驅(qū)逐他們的上帝,而具有反抗精神的該隱對父母和弟弟亞伯的卑躬屈膝很不滿意,他不能理解,為什么驅(qū)逐和欺負父母的上帝竟是善的化身?正當他在懷疑的時候,墮落為"撒旦"的天使盧息弗在他面前出現(xiàn)了,他追求自由、敢于反抗上帝的精神,使該隱十分欽佩。該隱于是跟著盧息弗遨游宇宙,看到星球里也有死亡,就問道:既然上帝也創(chuàng)造死亡,為什么還被人認為是善的力量?盧息弗肯定地回答說,上帝并不是善,而恰恰是世界上惡的根源。拜倫就是這樣用"惡魔"的觀點來看上帝,鼓吹反抗至高無上的偶象。魯迅所稱贊的摩羅詩人,正是盧息弗這種傲岸不馴、真誠坦白的精神戰(zhàn)士。他們敢于發(fā)前人所未發(fā)的"新聲",發(fā)"立意在反抗,旨歸在動作"的時代最強音,敢于藐視神的權(quán)威而不惜被人視為魔鬼。他們?yōu)檎胬矶旅偷亻_拓前驅(qū)的道路。

這種具有強大個性力量的精神戰(zhàn)士,與尼采式的精神戰(zhàn)士不同,魯迅一針見血地指出:兩者都想圖強,但愛憎卻截然不同,"尼佉欲自強,而并頌強者",是站在強者的立場,而拜倫等人,"亦欲自強,而力抗強者",是站在弱者的立場。魯迅更愛力抗強者的"摩羅"性格。魯迅覺得,中國的興起,中國要從精神萎頓狀態(tài)中振作起來,正需要一批具有這種"摩羅"性格的啟蒙家,像他們那樣地百折不撓,勇往直前,以打破祖國社會之沉寂和民族精神之偏枯,這樣中國就有希望了。

《摩羅詩力說》是魯迅棄醫(yī)從文后所作的第一篇文學論文,它標志著魯迅更堅實地踏上了文學的道路,并且是以一個勇猛的反抗者的身份踏上這條道路的。在這篇文章中,他不僅為祖國呼吁精神戰(zhàn)士,而且全面地闡述他的文藝觀點。這些觀點有的受到王國維的文學"非功利"的美學觀的影響,有的則留下梁啟超"文學政治功利化"的思想痕跡,在理論上認為文學"與邦國之存,無所系屬",在實際的說明中卻把文學的作用過分夸大,以至認為它是民族興亡的"首義",鼓吹文學救國。魯迅這時還不滿三十歲,文學觀還不成熟,觀點互相矛盾,但重要的不是這些,而是他已經(jīng)開始了對文學的全面探索,已經(jīng)為中華民族創(chuàng)造巍峨燦爛的文學紀念碑安放了更多的基石。

魯迅在1908年所表現(xiàn)出來的社會政治思想的中心點,即把精神因素作為中國社會改革的杠桿,顯然是受了章太炎的影響。

在魯迅心目中,章太炎最可寶貴的是學問與革命性兼而有之,是一個有學問的革命家。而章太炎當時認定的改革中國社會的道路,其中心點也正是在于激揚精神這一點。在改良派主張"興業(yè)振兵",輸入西方科學技術(shù)以救中國的時候,他主張以精神、道德、宗教,而不是以物質(zhì)、科學技術(shù)、進化來作為革命的推動力和社會改革的武器。因此,他反對一味崇拜西方,輕視自己,斥責資本主義文明的流弊。特別是在1909年魯迅所作的《破惡聲論》,受到章太炎的影響更為明顯。章太炎出獄后在日本留日學生的歡迎會上,曾講過一段著名的話,他認為中國當時最緊要的是兩件事:一是用宗教發(fā)起信心,增進國民的道德;一是用國粹激動種性,增進愛國的熱腸。魯迅在這篇文章中,所以為佛教辯護,譴責破壞佛教的行為,號召祖國人民不忘自己身上環(huán)流著"炎黃之血",正是受到章太炎先生的啟發(f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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