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朵漁
以天津為例
要想了解一個城市的世風(fēng)民俗,最便捷的方式無疑是打開當(dāng)?shù)氐耐韴?。一個城市的傳媒,往往最能體現(xiàn)這個地方的世俗風(fēng)尚、綜合人文,而晚報又是當(dāng)?shù)刈钯N近百姓生活的媒體。比如在天津,最受百姓關(guān)注的媒體不是當(dāng)?shù)氐碾娨暸_,也不是日報,而是那份由小平題寫報頭的《今晚報》。每天的中午過后,也是市民們一天中最輕松的時刻,走在街頭巷尾,你會看到許多人——賣菜的、逛街的、跑出租的——用一份相同的報紙遮著臉在讀;而到了黃昏,下班的人流涌動的時刻,也是路邊的報攤最熱鬧的時刻,賣報人看你騎著車突然停下來,如果此時你不說話,他會直接將一份晚報遞過來,“晚報五毛”。這個城市的傳媒在全國同類城市中算不上發(fā)達(dá),這里的市民也并沒有如北京那般特別的閱讀嗜好,但這個城市的晚報卻是賣得很火,在全國的報紙中可能已經(jīng)可以排到前十名了。人們并非對閱讀情有獨鐘,而是對這份報紙上的花邊新聞情有獨鐘。在這份報紙上的第一版,除了必不可少的時事政治外,就是從大街小巷搜羅來的市井新聞,人們對這些庸俗的“真人真事”真是太感興趣了,它不但滿足了人們的窺視的欲望——往往就是自己身邊一些好人好事或壞人壞事,更滿足了自己傳播的欲望——這些東西是辦公室里最好的談資,而且如果碰上了一些倒霉事,自己還可以從中體會一種莫名的優(yōu)越感?! ?/p>
當(dāng)然在天津這個城市,如果你想了解這里的市民文化,你還要與另一類人交上朋友,那就是出租車司機。事實上,只要你登上一輛出租車,你與司機就已經(jīng)是朋友了。天津的出租車司機能侃,而且熱情、豪爽,這也是出了名的。如果你是外地來的朋友,司機多半會以民間諺語的方式向你介紹一些天津的風(fēng)景、民俗或傳統(tǒng),或罵一些市情路況,發(fā)一些感慨;如果你就是當(dāng)?shù)厝?,那么共同語言就太多了,除了對世風(fēng)日下的共同埋怨,更多的是對家庭生活的交流——妻子如何,孩子如何,丈夫如何,婆婆如何——你可以不發(fā)表意見,但你已擋不住他對你發(fā)表演說。他可以為你獨自侃一路,只要你還坐在他的車上?! ?/p>
我在全國很多城市乘坐過出租車,但像天津這個城市的司機這種情形還真是少見。在天津當(dāng)?shù)?,出租行業(yè)的從業(yè)者已從最早下海當(dāng)個體戶的一代人過渡到城市低收入階層,甚至更多的是一些企業(yè)下崗人員,他們將開出租作為最便捷的再就業(yè)手段。但天津城市整體經(jīng)濟狀況決定了天津的出租車業(yè)不會太火,現(xiàn)在的出租業(yè)也早已成為中等甚至中低收入行業(yè),從滿街跑空的“蝗蟲”,就可以一窺這一行業(yè)情形。天津是一個老工業(yè)城市,像出租車司機這一階層的市民大概占了城市人口的近半數(shù),甚至已是這個城市的主體。
在一個以中下等收入人群占主體的工業(yè)化城市,談一種時尚生活,似乎有些奢侈。在大家的印象中,天津雖是四大直轄市之一,但卻是個地方色彩濃重、人氣也不怎么活躍的城市。用一個籠統(tǒng)的說法,天津的市民氣太重。這里是一個風(fēng)格獨特的方言區(qū)。人們戀家的傾向明顯,老百姓更是過日子就意味著一切,前兩年馮鞏演繹的貧嘴張大民就很符合天津市民的一般形象。天津還是俗文化的大本營。在天津最有名的不是小燕子趙薇,而是狗不理包子,現(xiàn)在又出現(xiàn)了貓不聞的餃子,猴不吃的麻花。在美術(shù)方面,天津最著名的是楊柳青年畫,泥人張;文學(xué)上有以“三寸金蓮”著稱的馮驥才(聽說大馮已經(jīng)成了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的主席了,真是名至實歸),有以“津味小說”聞名的林?!旖蚴乔囍l(xiāng),這里有相聲界的祖師爺馬三立,有京韻大鼓老祖母駱玉笙;這里的專業(yè)京劇團和票友文化同樣出名。有一個說法是,在前衛(wèi)藝術(shù)圈,要想得到全國的承認(rèn),你必須到北京,先在北京的大小圈子里混出個名頭;而在曲藝界,你先在北京混出來還不算什么,還必須要在天津這個碼頭跑圈撂地,得到了天津人的承認(rèn)才成。這里晚上的街燈很晚才開啟,商店卻早早就關(guān)閉。北京來的朋友說,天津怎么看都像個縣城。這么說有些夸張。但天津在歷史上本是由漁村到兵站到碼頭再到縣城這么一路發(fā)展而來的,后來成為河北省會,再后來被中央直轄,卻又“離北京太近,離天堂太遠(yuǎn)”,改革了,開放了,能在北京做的,就不到天津來了?,F(xiàn)在天津城郊的很多別墅區(qū)已成了北京富人們的“租界區(qū)”?! ?/p>
如果在一般的“時髦”的意義上來理解時尚的話,那么天津這個城市可能是最不具備時尚氣質(zhì)的了。但如果把時尚理解為是對既定模式的一種模仿,即如德國哲學(xué)家西美爾所言,它提供一種把個人行為變成樣板的普遍性規(guī)則,但同時它又滿足了對差異性、變化、個性化的要求。那么,天津人對生活模式的模仿能力還是極強的。天津人愛扎堆,這其實就是一種對模仿的心理要求。西美爾說,所有的羞恥感都與人的引人注目有關(guān),當(dāng)一個個人被某個社會圈子特別注意,而此種注意的方式讓這個個體覺得不怎么恰當(dāng)時,羞恥感就隨即產(chǎn)生,就好像一個人突然被推上了舞臺的中央,聚光燈打在他身上,他一下子進入了大眾注意的中心,此時他的羞恥是與人們注意的內(nèi)容無關(guān)的,而只是因為“注意”本身。(這是否也是為什么人們總是羞于在眾人注目下做“好事”的一個原因?)此時,模仿行為使個體不再孤獨地處于自己的行為中。時尚作為對既定模式的一種模仿,它不但根除了個人的羞恥感(因為時尚代表著大眾行為),而且它還提供了一種個人性的引人注目的方式,這種引人注目看起來卻又總是合適的,不管它的外在表現(xiàn)方式如何的過分,只要它是時尚,它就可以免于個人在成為注意對象時所會體驗到的羞恥感。這也是時尚的魅力之一,它通過相互模仿而形成一個既定的圈子,同時因為模仿而減輕了個人在美學(xué)和社會倫理上的責(zé)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