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毛祭日又臨,她的生平照例被搬出來講述一番,當(dāng)然,對于女性名人來說,所謂生平,通常等于情史。
于是我們看到,她這一生,其實愛過許多人,與許多人有過愛恨糾葛。在大學(xué)里,與才子舒凡戀愛,幾近婚嫁卻無疾而終,她為此自殺,手腕上縫了28針,并從此遠走他鄉(xiāng)。她文章中所說“求了又求”的那段戀情,大約就是這朵無果之花。29歲時候她愛上一位從生活到藝術(shù)都“很畫家”的畫家,原諒他的頹唐,接受他的求婚,為他洗衣做飯,最終卻如簡·愛,發(fā)現(xiàn)他早有妻兒,夢中的婚紗和現(xiàn)實中一樣被撕裂,這無賴還不肯罷休,直到她的父母為著息事寧人奉上財物才算作罷。又遇到一個德國教師,結(jié)婚前夜,他因心臟病發(fā)去世,婚紗成黑紗,婚禮成葬禮。
但我們印象中只有荷西,是因為她只大刀闊斧地寫過荷西,別的那些人,只是被隱晦地、隱約地提過,猶如史前文明,只有一點語焉不詳?shù)倪z跡,或者是前生慘厲的記憶,只在夢境里有點散亂的片段,而荷西,是有了文字記錄的今生今世,溫?zé)幔r明。所以,指責(zé)三毛生活在假面背后的那幾個人,始終拿三毛不肯公開的感情生活說事。
人的一生,哪里能那么幸運、快捷地找到要找的那個人?在有月亮的晚上,在桃樹底下,驚喜地問一聲:“原來你也在這里?”那是極少數(shù)。大多數(shù)人都要曲折兜轉(zhuǎn),山路十八彎,像人類文明進程一樣,嘗遍百草、中毒無數(shù)才發(fā)現(xiàn)一味好藥,或者看了幾百年的星空,看斷了幾代人的脖子,才發(fā)現(xiàn)星辰運行的規(guī)律。對于生性敏感、對感情有著絕高要求的人來說,如果不打算掩著鼻子隨便抓個人來終此一生,難度又會加大十分。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不得不閱人無數(shù),才發(fā)現(xiàn)一個好人,不得不過盡千帆,才體察一點人性運行的規(guī)律?;蛘吣椭宰影炎约鹤兂梢凰鶎W(xué)校,把有點可能性的對象從情感類人猿的階段進行培養(yǎng),從上廁所掀不掀馬桶蓋子這樣的小事上進行現(xiàn)代感情文明的訓(xùn)練,最后剛剛訓(xùn)練得可以見人了,保不齊會被人挖走,徒為社會培養(yǎng)人才,為別的男人女人貢獻了一個合格的丈夫或者妻子。
有的時候,我們更得抱著買彩票的心,以成年累月購買彩票的耐心等待那個人出現(xiàn),說不定就在別人廢棄的票里翻出一張沒兌獎的中獎彩票;或者像個拾荒的,在別人丟棄的雜物中細翻細揀,在別人當(dāng)咸菜罐子使的破爛中,翻出個蒙塵的半坡彩陶來。
對感情有著絕高要求的人來說,謀取感情是比謀生更為艱難的事,要時刻做好最壞的打算,并準備扮演嘗百草的神農(nóng)、研究猩猩的珍妮·古道爾,或者具有文物鑒別常識的拾荒者等等角色。
所以誰也別笑三毛絕口不提前情,她看到處處聞啼鳥的晨,必然經(jīng)過無數(shù)個夢里花落知多少的夜,面對明媚春光,大喊大叫都來不及,哪有時間、哪有必要為我們細說平生,前情提要?
二
三毛去世紀念日,往往是她的二次受難日,馬中欣通常會適時拋出各種觀點和新發(fā)現(xiàn)的證據(jù),作為1998年出版的《 三毛真相 》的延伸。這一次他貌似沒有發(fā)言,但報刊卻將他數(shù)年前的“三毛死因新說”再度挖掘出來,稱三毛不是自殺,而是服藥后于無意識中將自己致死。
其實,對于一個以寫作為生并憑借寫作將自己嵌入歷史的女人,馬中欣“真相”的著眼點卻不是她的文字,而是她的私生活、她的夫妻感情、她的死亡原因,他的出發(fā)點帶有濃厚的功利色彩,他的評判缺少文學(xué)評判力的支撐,于是導(dǎo)致他的“真相”像是彈棉花的評說鋼琴師,各是各的調(diào),正如本地晚報上一個普通作者一針見血地指出的那樣,《 三毛真相 》里所津津樂道的那些證據(jù),例如三毛的鄰居所說的“這個女人總是和不同的男人交往”,沒有揭示什么真相,不過揭示出了普通人是怎么看待和判定有著強烈個性的同類的。
但在見過馬中欣本人后,我卻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三個月前,他重返出生地蘭州,我們在酒吧里見到了他。和以前一樣,每到一地,他必然聯(lián)系當(dāng)?shù)孛襟w及戶外運動俱樂部,率人爬山、橫渡大河,并在酒吧里開講座。但他本人并不富于英雄氣質(zhì),穿著簡單乃至寒磣,我見他的當(dāng)時,已是十月,十月的蘭州,至少要穿外套了,這位老大爺卻穿著一條卡其布短褲及短袖T恤,短褲棕灰色,T恤灰紫色,鏤空有條狀暗花的那種,顏色灰暗,式樣和質(zhì)地很普通。穿著這身衣服的馬中欣,在酒吧開過講座后,還會幫助開門及引客入座。同時,他還隨身攜帶一大本剪報,悉心收集華人報紙對他的報道,重要的地方用紅筆圈著,用鋼筆字詳細注明是出自哪年哪月的哪張報紙,有出入的地方,還在旁邊寫了注解。剪報夾很舊很舊了,顯然是翻閱過好多次了。
經(jīng)過了那個夜晚,看過了他的那身衣服,還有剪報夾,忽然明白了,他對三毛的探究,他的苛刻評判,其實是兩性戰(zhàn)爭的另一種形式,是男性氣質(zhì)與女性氣質(zhì)的一次較陣,他所攜帶的那些符號——戶外運動、探險、粗衣陋食、不善交際言談以武夫自居,是男性氣質(zhì)的符號,而他的對面,卻站著一個三毛,生性浪漫、熱愛幻想、將一切賦予感情色彩、追求精致豐富的生活、對藝術(shù)高度敏感,這都是女性氣質(zhì)的符號,他對她的努力否定,在根本上是男性對女性的否定,是《 欲望號街車 》中斯坦利粗暴對待布蘭奇的一部分動因,是《 兒子與情人 》中的礦工父親和熱愛藝術(shù)的母親與兒子對峙的根源所在。
馬中欣不會明白這些,他只是本能地恨鐵不成鋼,恨世界不被他承認的男性氣質(zhì)大一統(tǒng),恨這個世界居然向女性氣質(zhì)臣服,就像D?郾 H?郾 勞倫斯筆下那些永恒的父親,看到兒子在讀一本傷感的小說,就企圖沖過去一把奪來并撕個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