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定居北京(1)

留得年年紙上香:齊白石的今生今世(四色圖文典藏本) 作者:齊白石


一九一七年-一九六三年

民國六年(丁已o一九一七),我五十五歲。我自五出五歸之后,始終沒有離開湖南省境。我本不打算再作遠游。不料連年兵亂,常有軍隊過境,南北交哄,互相混戰(zhàn),附近土匪,乘機蜂起。官逼稅捐,匪逼錢谷,稍有違拒,巨禍立至。沒有一天,不是提心吊膽地茍全性命。那年春夏間,又發(fā)生了兵事,家鄉(xiāng)謠言四起,有碗飯吃的人,紛紛別謀避地之所。我正在進退兩難、一籌莫展的時候,接到樊樊山來信,勸我到京居住,賣畫足可自給。我迫不得已,辭別了父母妻子,攜著簡單行李,獨自動身北上。

陰歷五月十二日到京,這是我第二次來到北京,住前門外西河沿排子胡同阜豐米局后院郭葆生家。住了不到十天,恰逢復辟之變,一夕數(shù)驚。葆生于五月二十日,帶著眷屬,到天津租界去避難,我也隨著去了。到六月底,又隨同葆生一家,返回北京,住在郭葆生家。后來又搬到西磚胡同法源寺廟內(nèi),和楊潛庵同住。

我在琉璃廠南紙鋪,掛了賣畫刻印的潤格,陳師曾見著我刻的印章,特到法源寺來訪我,晤談之下,即成莫逆。師曾能畫大寫意花卉,筆致矯健,氣魄雄偉,在京里很負盛名。我在行篋中,取出借山圖卷,請他鑒定。他說我的畫格是高的,但還有不到精湛的地方。題了一首詩給我,"曩于刻印知齊君,今復見畫如篆文。束紙叢蠶寫行腳,腳底山川生亂云。齊君印工而畫拙,皆有妙處難區(qū)分。但恐世人不識畫,能似不能非所聞。正如論書喜姿媚,無怪退之譏右軍。畫吾自畫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他是勸我自創(chuàng)風格,不必求媚世俗,這話正合我意。我常到他家去,他的書室,取名"槐堂",我在他那里,和他談畫論世,我們所見相同,交誼就愈來愈深。

樊樊山是看得起我的詩的,我把詩稿請他評閱,他作了一篇序文給我,并勸我把詩稿付印。隔了十年,我才印出了《借山吟館詩草》,樊山這篇序文,就印在卷首。

我這次到京,除了易實甫、陳師曾二人以外,又認識了江蘇泰州凌植支(文淵)、廣東順德羅癭公(惇曧)、敷庵(惇)兄弟,江蘇丹徒汪藹士(吉麟)、江西豐城王夢白(云)、四川三臺蕭龍友(方駿)、浙江紹興陳半?。辏①F州息烽姚茫父(華)等人。凌、汪、王、陳、姚都是畫家,羅氏兄弟是詩人兼書法家,蕭為名醫(yī),也是詩人。尊公(本文筆錄者張次溪的父親,下同)滄海先生,跟我同是受業(yè)于湘綺師的,神交已久,在易實甫家晤見,真是如逢故人,歡若平生。還認識了兩位和尚,一是法源寺的道階,一是阜成門外衍法寺的瑞光,后來拜我為師。舊友在京的,有郭葆生、夏午詒、樊樊山、楊潛庵、張仲飏等。新知舊雨,常在一起聚談,客中并不寂寞。不過新交之中,有一個自命科榜的名士,能詩能畫,以為我是木匠出身,好像生來就比他低下一等,常在朋友家遇到,表面雖也虛與我周旋,眉目之間,終不免流露出倨傲的樣子。他不僅看不起我的出身,尤其看不起我的作品,背地里罵我畫得粗野,詩也不通,簡直是一無可取,一錢不值。他還常說:"畫要有書卷氣,肚子里沒有一點書底子,畫出來的東西,俗氣熏人,怎么能登大雅之堂呢!講到詩的一道,又豈是易事,有人說,自鳴天籟,這天籟兩字,是不讀書人裝門面的話,試問自古至今,究竟誰是天籟的詩家呢?"我明知他的話,是針對著我說的。文人相輕,是古今通例,這位自稱有書卷氣的人,畫得本極平常,只靠他的科名,賣弄身份。我認識的科甲中人,也很不少,像他這樣的人,并不覺得物稀為貴。況且畫好不好,詩通不通,誰比誰高明,百年后世,自有公評,何必爭此一日短長,顯得氣度不廣。當時我作的《題棕樹》詩,有兩句說:"任君無厭千回剝,轉(zhuǎn)覺臨風遍體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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