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二十一年(乙未o一八九五),我三十三歲。黎松安家里,也組成了一個詩社。松安住在長塘,對面一里來地,有座羅山,俗稱"羅網(wǎng)山",因此,取名為"羅山詩社"。我們龍山詩社的主干七人,和其他社外詩友,也都加入,時常去作詩應(yīng)課。兩山相隔,有五十來里地,我們跑來跑去,并不嫌著路遠(yuǎn)。那年,我們家鄉(xiāng)遭逢了很嚴(yán)重的旱災(zāi),田里的莊稼,都枯焦得不成樣子,秋收是沒有把握的了,鄉(xiāng)里的饑民,就一群一群地到有錢人家去吃飯。我們家鄉(xiāng)有富裕人家,家里都有谷倉,存著許多稻谷,年年吃掉了舊的,再存新的,永遠(yuǎn)是滿滿的倉,這是古人所說積谷防饑的意思。可是富裕人家,究屬是少數(shù),大多數(shù)的人們,平日糊得上嘴,已不容易,哪有力量積存稻谷,逢到災(zāi)荒,就沒有飯吃,為了活命,只有去吃富戶的一法。他們?nèi)サ臅r候,排著隊伍,魚貫而進(jìn),倒也很守秩序,不是亂搶亂撞的。到了富戶家里,自己動手開倉取谷,打米煮飯,但也并不是把富戶的存谷,完全吃光,吃了幾頓飽飯,又往別的地方,換個人家去吃。鄉(xiāng)里人稱他們?yōu)?吃排飯"。但是他們一群去了,另一群又來,川流不息的來來去去,富戶存的稻谷,歸根結(jié)底,雖沒吃光,也就吃得所剩無幾了。我們這些詩友,恰巧此時陸續(xù)地來到黎松安家,本是為了羅山詩社來的,附近的人,不知底細(xì),卻造了許多謠言,說是長塘黎家,存谷太多,連一批破靴黨(意指不安本分的讀書人)都來吃排飯了。
那時,龍山詩社從五龍山的大杰寺內(nèi)遷出,遷到南泉沖黎雨民的家里。我往來于龍山、羅山兩詩社,他們都十分歡迎。這其間另有一個原因,原因是什么呢?他們要我造花箋。我們家鄉(xiāng),是買不到花箋的,花箋是家鄉(xiāng)土話,就是寫詩的詩箋。兩個詩社的社友,都是少年愛漂亮,認(rèn)為作成了詩,寫的是白紙,或是普通的信箋,沒有寫在花箋上,總覺得是一件憾事,有了我這個能畫的人,他們就跟我商量了。我當(dāng)然是義不容辭,立刻就動手去做,用單宣和官堆一類的紙,裁八行信箋大小,在晚上燈光之下,一張一張地畫上幾筆,有山水,也有花鳥,也有草蟲,也有魚蝦之類,著上了淡淡的顏色,倒也雅致得很。我一晚上能夠畫出幾十張,一個月只要畫上幾個晚上,分給社友們寫用,就足夠的了。王仲言常常對社友說:"這些花箋,是瀕生辛辛苦苦造成的,我們寫詩的時候,一定要仔細(xì)地用,不要寫錯。隨便糟蹋了,非但是怪可惜的,也對不起熬生煞夜的辛苦!"說起這花箋,另有一段故事:在前幾年,我自知文理還不甚通順,不敢和朋友們通信,黎雨民要我跟他書信往來,特意送了我一些信箋,逼著我給他寫信,我就從此開始寫起信來,這確是算得我生平的一個紀(jì)念。不過雨民送我的,是寫信用的信箋,不是寫詩用的花箋。為了談起造花箋的事,我就想起黎雨民送我信箋的事來了。
光緒二十二年(丙申o一八九六),我三十四歲。我起初寫字,學(xué)的是館閣體,到了韶塘胡家讀書以后,看了沁園、少蕃兩位老師,寫的都是道光年間,我們湖南道州何紹基一體的字,我也跟著他們學(xué)了。又因詩友們,有幾位會寫鐘鼎篆隸,兼會刻印章的,我想學(xué)刻印章,必須先會寫字,因之我在閑暇時候,也常常寫些鐘鼎篆隸了。前二年,我在人家畫像,遇上了一個從長沙來的人,號稱篆刻名家,求他刻印的人很多,我也拿了一方壽山石,請他給我刻個名章。隔了幾天,我去問他刻好了沒有?他把石頭還了給我,說:"磨磨平,再拿來刻!"我看這塊壽山石,光滑平整,并沒有什么該磨的地方,既是他這么說,我只好磨了再拿去。他看也沒看,隨手?jǐn)R在一邊。又過了幾天,再去問他,仍舊把石頭扔還給我,說:"沒有平,拿回去再磨磨!"我看他倨傲得厲害,好像看不起我這塊壽山石,也許連我這個人,也不在他的眼中。我想:何必為了一方印章,自討沒趣。我氣忿之下,把石頭拿回來,當(dāng)夜用修腳刀,自己把它刻了。第二天一早,給那家主人看見,很夸獎地說:"比了這位長沙來的客人刻的,大有雅俗之分。"我雖覺得高興,但也自知,我何嘗懂得篆法刀法呢!我那時刻印,還是一個門外漢,不敢在人前賣弄。朋友中間,王仲言、黎松安、黎薇蓀等,卻都喜歡刻印,拉我在一起,教我一些初步的方法,我參用了雕花的手藝,順著筆畫,一刀一刀地削去,簡直是跟了他們,鬧著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