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園師的本家胡輔臣,介紹我到皋山黎桂塢家去畫像。皋山黎家和長塘黎松安家是同族。黎桂塢的弟弟薇蓀、鐵安,都是會刻印章的,鐵安尤其精深,我就向他請教:"我總刻不好,有什么方法辦呢?"鐵安笑著說:"南泉沖的楚石,有的是!你挑一擔(dān)回家去,隨刻隨磨,你要刻滿三四個點心盒,都成了石漿,那就刻得好了。"這雖是一句玩笑話,卻也很有至理。我于是打定主意,發(fā)憤學(xué)刻印章,從"多磨多刻"這句話上著想,去下工夫了。
黎松安是我最早的印友,我常到他家去,跟他切磋,一去就在他家住上幾天。我刻著印章,刻了再磨,磨了又刻,弄得我住的他家客室,四面八方,滿都是泥漿。他還送給我丁龍泓、黃小松兩家刻印的拓片,我很想學(xué)他們兩人的刀法,只因拓片不多,還摸不到門徑。
光緒二十三年(丁酉o一八九七),我三十五歲。光緒二十四年(戊戌o一八九八),我三十六歲。我在三十五歲以前,足跡只限于杏子塢附近百里之內(nèi),連湘潭縣城都沒去過。直到三十五歲那年,才由朋友介紹,到縣城里去給人家畫像。后來請我畫像的人漸多,我就常常地進城去了。我在湘潭城內(nèi),認(rèn)識了郭葆生(郭人漳),是個道臺班子(有了道臺資格還未補到實缺的人)的大少爺。又認(rèn)識了一位桂陽州的名士夏壽田,號叫午詒,也是一位貴公子。這時松安家新造了一所書樓,名叫誦芬樓,羅山詩社的詩友們,就在那里集會。我們龍山詩社的人,也常去參加。次年,我三十六歲,春君生了個女孩,小名叫做阿梅。黎薇蓀的兒子戩齋,交給我丁龍泓、黃小松兩家的印譜,說是他父親從四川寄回來送給我的。前年,黎松安給過我丁黃刻印的拓片,我對于丁黃兩家精密的刀法,就有了途軌可循了。
光褚二十五年(己亥o一八九九),我三十七歲。正月,張仲介紹我去拜見王湘綺先生,我拿了我作的詩文,寫的字,畫的畫,刻的印章,請他評閱。湘公說:"你畫的畫,刻的印章,又是一個寄禪黃先生哪!"湘公說的寄禪,是我們湘潭有名的一個和尚,俗家姓黃,原名讀山,是宋朝黃山谷的后裔,出家后,法名敬安,寄禪是他的法號。他又自號為八指頭陀。他也是少年寒苦,自己發(fā)憤成名,湘公把他來比我,真是抬舉我了。那時湘公的名聲很大,一般趨勢好名的人,都想列入門墻,遞上一個門生帖子,就算做王門弟子,在人前賣弄賣弄,覺得很有光彩了。張仲屢次勸我拜湘公的門,我怕人家說我標(biāo)榜,遲遲沒有答應(yīng)。湘公見我這人很奇怪,說高傲不像高傲,說趨附又不肯趨附,簡直莫名其所以然。曾對吳劭之說:"各人有各人的脾氣,我門下有銅匠衡陽人曾招吉,鐵匠我同縣烏石寨人張仲,還有一個同縣的木匠,也是非常好學(xué)的,卻始終不肯做我的門生。"這話給張仲聽到了,特來告訴我,并說:"王老師這樣地看重你,還不去拜門?人們求都求不到,你難道是抬也抬不來嗎?"我本也感激湘公的一番厚意,不敢再固執(zhí)。到了十月十八日,就同了仲,到湘公那里,正式拜門。但我終覺得自己學(xué)問太淺,老怕人家說我拜入王門,是想抬高身份,所以在人面前,不敢把湘綺師掛在嘴邊。不過我心里頭,對湘綺師是感佩得五體投地的。仲又對我說:"湘綺師評你的文,倒還像個樣子,詩卻成了紅樓夢里呆霸王薛蟠的一體了。"這句話真是說著我的毛病了。我做的詩,完全寫我心頭里要說的話,沒有在字面上修飾過,自己看過,也有點呆霸王那樣的味兒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