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為他的。我上學之后,外祖父教我先讀了一本《四言雜字》,隨后又讀了《三字經(jīng)》、《百家姓》。我在家里,本已識得三百來個字了,讀起這些書來,一點不覺得費力,就讀得爛熟了。在許多同學中間,我算是讀得最好的一個。外祖父挺喜歡我,常對我祖父說:"這孩子,真不錯!"祖父也翹起了花白胡子,張開著嘴,笑嘻嘻地樂了。外祖父又教我讀《千家詩》,我一上口,就覺得讀起來很順溜,音調(diào)也挺好聽,越讀越起勁。我們家鄉(xiāng),把只讀不寫、也不講解的書,叫做"白口子"書。我在家里識字的時候,知道一些字的意義,進了蒙館,雖說讀的都是白口子書,我用一知半解的見識,琢磨了書里頭的意思,大致可以懂得一半。尤其是《千家詩》,因為讀著順口,就津津有味地咀嚼起來,有幾首我認為最好的詩,更是常在嘴里哼著,簡直成了個小詩迷了。后來我到了二十多歲的時候,讀《唐詩三百首》,一讀就熟,自己學作幾句詩,也一學就會,都是小時候讀《千家詩》打好的根基。
那時,讀書是拿著書本,拼命地讀,讀熟了要背書,背的時候,要順流而出,嘴里不許打咕嘟。讀書之外,寫字也算一門功課。外祖父教我寫的,是那時通行的描紅紙,紙上用木板印好了紅色的字,寫時依著它的筆姿,一豎一畫地描著去寫,這是我拿毛筆蘸墨寫字的第一次,比用松樹枝在地面上劃著,有意思得多了。為了我寫字,祖父把他珍藏的一塊斷墨,一方裂了縫的硯臺,鄭重地給了我。這是他唯一的"文房四寶"中的兩件寶貝,原是預(yù)備他自己記賬所用,平日輕易不往外露的。他"文房四寶"的另一寶--毛筆,因為筆頭上的毛,快掉光了,所以給我買了一枝新筆。描紅紙家里沒有舊存的,也是買了新的。我的書包里,筆墨紙硯,樣樣齊全,這門子的高興,可不用提哪!有了這整套的工具,手邊真覺方便。寫字原是應(yīng)做的功課,無須回避,天天在描紅紙上,描呀,描呀,描個沒完,有時描得也有些膩煩了,私下我就畫起畫來。
恰巧,住在我隔壁的同學,他嬸娘生了個孩子。我們家鄉(xiāng)的風俗,新產(chǎn)婦家的房門上,照例掛一幅雷公神像,據(jù)說是鎮(zhèn)壓妖魔鬼怪用的。這種神像,畫得筆意很粗糙,是鄉(xiāng)里的畫匠,用朱筆在黃表紙上畫的。我在五歲時,母親生我二弟,我家房門上也掛過這種畫,是早已見過的,覺得很好玩。這一次在鄰居家又見到了,越看越有趣,很想摹仿著畫它幾張。我跟同學商量好,放了晚學,取出我的筆墨硯臺,對著他們家的房門,在寫字本的描紅紙上,畫了起來。可是畫了半天,畫得總不太好。雷公的嘴臉,怪模怪樣,誰都不知雷公究竟在哪兒,他長得究竟是怎樣的相貌,我只依著神像上面的尖嘴薄腮,畫來畫去,畫成了一只鸚鵡似的怪鳥臉了。自己看著,也不滿意,改了又改不合適。雷公像掛得挺高,取不下來,我想了一個方法,搬了一只高腳木凳,蹬了上去。只因描紅紙質(zhì)地太厚,在同學那邊找到了一張包過東西的薄竹紙,覆在畫像上面,用筆勾影了出來。畫好了一看,這回畫得真不錯,和原像簡直是一般無二,同學叫我另畫一張給他,我也照畫了。從此我對于畫畫,感覺著莫大的興趣。
同學到蒙館里一宣傳,別的同學也都來請我畫了。我就常常撕了寫字本,裁開了,半張紙半張紙地畫,最先畫的是星斗塘常見到的一位釣魚老頭,畫了多少遍,把他面貌身形,都畫得很像。接著又畫了花卉、草木、飛禽、走獸、蟲魚等等,凡是眼睛里看見過的東西,都把它們畫了出來。尤其是牛、馬、豬、羊、雞、鴨、魚、蝦、螃蟹、青蛙、麻雀、喜鵲、蝴蝶、蜻蜓這一類眼前常見的東西,我最愛畫,畫得也就最多。雷公像那一類從來沒人見過真的,我覺得有點靠不住。那年,我母親生了我三弟,取名純藻,號叫曉林;我家房門上,又掛了雷公神像,我就不再去畫了。我專給同學們畫眼前的東西,越畫越多,寫字本的描紅紙,卻越撕越少。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