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或不是人？

灰塵漸漸歸于地下，疑惑地掃視房間，來到那張梳妝臺前，有面布滿灰塵的鏡子，照出我模糊的影子。

好奇地掏出餐巾紙，擦干凈蒙塵的鏡面，仿佛金屬反光，照出一張年輕男子的臉。

第一次發(fā)覺自己如此陌生。

正當(dāng)我要疑問“這是誰”？鏡子里又照出了第二張臉，一張女子的臉。

環(huán)！

她就在我身后，鏡子暴露她的位置，讓我興奮地轉(zhuǎn)回頭去。

女子驚慌失措地逃跑，沒幾步就被我抓住肩膀，粗暴地拉轉(zhuǎn)回來，緊緊擁在懷中：“環(huán)！你果然在此！為什么？為什么要離開我？”

“放開我！你認(rèn)錯人了！”

她的聲音讓我萬分驚愕，卻絲毫不敢松手，只是看著她的臉。

沒錯，她不是我的環(huán)。

她是清晨三樓窗戶里，窺視我的年輕女子。

我絕望地?fù)u頭，松開手后退幾步，虛弱地回答：“對不起！我認(rèn)錯人了?！?/p>

“沒關(guān)系?！彼ε碌乇е约焊觳玻冻鲂邼狡鹊纳裆?，“你剛才說的環(huán)是誰？”

“我的女朋友?！?/p>

“她也在荒村公寓？”

“我想是的?！?/p>

說罷摸摸自己心口，胸前口袋里裝著玉指環(huán)，我之所以有膽量闖入此地，完全因為這枚指環(huán)——我從沒有放棄過尋找她，尋找戴著這枚玉指環(huán)的女子，她的名字叫環(huán)，我的環(huán)。

歐陽環(huán)，出生于古老的玉器世家，有著優(yōu)良的家境，美麗的臉龐。五年前，我不過是個窮學(xué)生，不知前生積了什么德，竟獲命運垂青，有了如此漂亮聰明的女友。在她的全力幫助之下，我開了家古玩店，經(jīng)營玉器生意，特別是數(shù)千年前的良渚古玉——全得益于她的家學(xué)淵源，做了幾筆數(shù)百萬的大買賣，短短幾年便買房買車。

一年前，我們?nèi)フ憬暮u度假，半夜漫步于沙灘，發(fā)現(xiàn)黑暗的海水中，有什么閃閃發(fā)光。下海撈起發(fā)光物，竟是一枚神秘的玉指環(huán)——出生于玉器世家的環(huán)說，這是良渚文明的古物，距今至少有五千年！

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們異常興奮，海里居然有價值連城的寶貝，難道是老天特意送來的定情信物？

她嘗試著把指環(huán)戴在自己手上，沒想到第二天清晨便失蹤了。

不是指環(huán)失蹤了，而是連指環(huán)帶人，我深愛的女子失蹤了。

環(huán)沒有留下任何線索，不知是被綁架還是逃跑，抑或發(fā)生什么意外？但我堅信她隱藏于某個角落，等待我去發(fā)現(xiàn)并拯救。

然而，我已尋找了整整一年，直到這個清晨的荒村公寓。

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玉指環(huán)，不會忘記那道暗紅色的印跡，一年前從海里撈上來，戴上環(huán)的手指，又隨她而消失。

找到玉指環(huán)，就意味著找到了環(huán)。

她就在荒村公寓！

回憶短短數(shù)秒，猛然抬起頭來，眼前陌生女子，雖然長得很像環(huán)，但她是另一個人。

“你是誰？”

“藍(lán)玉兒。”

“玉兒？”藏在胸前的玉指環(huán)似乎突然一動，我尷尬地笑道，“好名字?！?/p>

“你在找你的女朋友？她長什么樣子？”

“與你長得很像，也是大眼睛，長頭發(fā)，就連身材都差不多?！?/p>

掏出珍藏在錢包中的環(huán)的照片給她看。

“似乎……在這里見過?！?/p>

奇怪，為何她看我的眼神那么恐懼？仿佛與魔鬼對話？我向來覺得自己眉清目秀，從沒人這么看著我。

“什么？她真在荒村公寓？”

“也許，但不敢肯定。”

“哪里見到她的？還在這嗎？”

“就在外面的走廊，幾天前?！?/p>

我飛快地沖出去，白色燈光下空空如也，只有自己的影子在晃動。

“你只見過她一次嗎？”

玉兒跟在后面怯生生地回答：“是的，遠(yuǎn)遠(yuǎn)望見，也沒說話，她就不見了。”

“這里有多少人？”

“不清楚?！?/p>

“對不起，你能為我做向?qū)?？我必須要找到我的女朋友！?/p>

她慌張地后退幾步，卻說了與表情相反的話：“好吧?！?/p>

荒村公寓一日游。

沒想到如此之大，十層樓卻沒有一部電梯，不知以前住十樓的人們，是否特意為了減肥？

一路上沒看到任何人，玉兒說通常晚上才會看到。這里有五棟大樓，也許我的環(huán)并不在這棟樓，所以玉兒才只看到她一次——這樣就要找死了，每棟樓十層高，每層十幾間房，總共五六百間房，一間間找過來得多少天？

不知不覺已經(jīng)中午，窗外依舊陰云密布，才感到饑餓難忍，想起沒吃過早餐：“哪里有吃的？”

玉兒皺了皺眉頭：“跟我來吧。”

從十樓跑回底樓，我早已氣喘吁吁，她卻面不改色，大概常跑樓梯習(xí)慣了。

以為要走出大樓，玉兒卻領(lǐng)我到走廊盡頭，一個不起眼的樓梯，通往地下——原來還有地下室，或者墓穴？

小心地走下去，來到一個寬敞陰暗的大廳——居然是個大型超市！

不亮的燈光照著貨架，放眼望去應(yīng)有盡有，甚至新鮮水果與蔬菜，還點綴著幾個店員。

這種鬼地方居然有超市，著實讓人吃驚，何況又是地下室。我隨便挑選一些熟食，仔細(xì)一看還算新鮮。權(quán)當(dāng)早餐合午餐了，問玉兒要不要一起吃？她卻搖頭說吃不下。

迅速吃下填飽肚子，發(fā)現(xiàn)店員們無精打采，面色陰沉，收銀時也保持沉默，目光隱隱透著敵意，就像早上攻擊我的瘋子，也許他們只做熟客生意，不歡迎我這不速之客？更奇怪的是，在偌大的超市轉(zhuǎn)了十幾分鐘，竟然見不到其他顧客，除了店員只剩我和玉兒兩人。如此慘淡經(jīng)營，也不知如何維持下去？

突然，我大膽地掏出環(huán)的照片，放到一個中年女店員面前問：“請問你見過她嗎？”

店員啞巴似的沉默，搖搖頭再也不說話了。

天知道見過還是沒見過？

我疑惑地問玉兒：“這些店員是聾啞人？”

玉兒也有些不解：“不，他們平時和我說話的。”

“對不起，是否對我們的服務(wù)不滿意？”

一個沉悶的男聲，從我背后響起，差點把我和玉兒都嚇倒。

轉(zhuǎn)頭才見到一個黑衣人，正是清晨那高瘦的中年男子，是他告訴我這里是荒村公寓。

“請問你是——”

“這間超市的店長?！?/p>

“店長先生，很高興又見到你！”

總算遇到個見過的人，我又拿出環(huán)的照片給他看。

店長卻漠然回答：“抱歉，從沒見過。”

“真的嗎？”

說著我又看向玉兒，她也露出驚訝表情，不像說謊的樣子。

忽然，店長又冒出一句：“真為你感到遺憾?！?/p>

“什么？”這句話像密碼，讓我提高了戒備，“遺憾？”

“可惜了！你一個大好青年?！?/p>

居然對我說這種話！一個大好青年，不好好工作賺錢，卻跑到這種鬼地方來，荒廢了青春年華是不是？

還想和店長理論幾句，玉兒卻拖開我，向他道歉：“對不起，我不該把他帶來?！?/p>

離開超市。

下午時分，繼續(xù)在荒村公寓探索，希望能找到我的環(huán)。

“玉兒，這里的人太怪了，不是正常人吧？”

言下之意，精神病院？

“其實，他們都是遁世者?！?/p>

“遁世者？”

這三個字讓我陌生，卻又心有靈犀。

“就是社會上的失蹤者，他們離開外面的世界，拋棄家人和朋友，隱居到荒村公寓，徹底與世隔絕……沒人知道他們的下落，或者還在苦苦尋找，或者干脆注銷戶籍，就當(dāng)永遠(yuǎn)離開了人世?！?/p>

“這就是遁世者？”我若有所思地低下頭，“不如說是厭世者吧？”

“未必！遁世的原因很多，有長期的抑郁癥患者，也有受到過某種傷害，甚至為了躲避追殺——如果是真正的厭世，何必還要來到荒村公寓？獨自找個地方死去不是更干凈？”

她說得有道理，每個人的逃離都有原因——環(huán)一定也在這里，一個遁世的失蹤者，出于某種特別原因，或許就因為這枚玉指環(huán)，逃避這個現(xiàn)實世界，來到荒村公寓隱居。

剛才的超市店員們，為何表情如此冷漠？大概也是遁世的緣故，來到這個封閉空間，只為同樣的遁世者服務(wù)，形成自給自足的小社區(qū)。而我這個不速之客的闖入，引起了他們的憤怒與排斥。他們不愿遭到我的打擾，甚至擔(dān)心外人到來，會破壞這個遠(yuǎn)離現(xiàn)實的桃花源。

抬頭看著玉兒的眼睛，真的很像我的環(huán)：“那么你呢？你來這里的原因？也是一個遁世者？”

“不，我熱愛生命，更不會逃避現(xiàn)實！”她神情有些委屈，“我來到荒村公寓，是為尋找我的父親。”

“他也失蹤了？”

“是的，父親是個考古學(xué)家，研究古代良渚文明，兩年前突然失蹤了?！?/p>

“等一等！你父親是研究良渚文明的？”

“你沒聽說過嗎？五千年前的良渚文明，首先發(fā)現(xiàn)于浙江良渚而得名，長三角地區(qū)重要的史前文明，也是東亞早期文明源頭之一。良渚文明早于中原夏商，也早于三星堆，是中國最古老最神秘的文明，足以同古埃及與古美索不達米亞相媲美。良渚文明的最大特點，就是大量精巧絕倫的玉器，深刻影響了中國的玉文化?！?/p>

這些我當(dāng)然都知道！

良渚——這兩個字讓我想起了環(huán)，她家祖?zhèn)髟S多良渚玉器，這方面非常精通，若沒有這些寶貝，我也不可能經(jīng)營古玩生意。

環(huán)經(jīng)常說起良渚古文明，詳細(xì)描述古代的宏偉宮殿，神秘王陵與東方金字塔，仿佛從五千年前穿越回來。當(dāng)她說到這個輝煌文明的滅亡，便會扼腕嘆息——我們的祖先沉溺于玉器之中，最終導(dǎo)致了文明倒退與衰亡。

奇怪，眼前這美麗的藍(lán)玉兒，同樣也對良渚津津樂道，那極度向往的神情，竟酷似當(dāng)年的環(huán)。

“你真的確定，不認(rèn)識我的女朋友？”

“當(dāng)然?！?/p>

我只能掩飾自己的懷疑：“對不起，請繼續(xù)說?！?/p>

“兩個月前，我偶然找到家里一個移動硬盤，里面有父親的研究成果。在失蹤前幾個月，他主持挖掘了郊外的一處古代遺址，埋藏著大量良渚文明玉器，還有被認(rèn)為是良渚女王的墳?zāi)??！?/p>

“女王的墳?zāi)?？?/p>

“對，父親挖到了良渚女王的骨骸！遺址就在荒村公寓后面，直線距離不到一百米。資料顯示，父親對荒村公寓很感興趣，發(fā)現(xiàn)這五棟大樓，建造于四十年代，屬于來自浙江的歐陽家族?！?/p>

“聽起來很像某部暢銷小說？”

“不是小說，這是真的！父親通過研究證實，荒村公寓的歐陽家族，正是良渚女王的后代，他們發(fā)現(xiàn)了五千年前的墓地，便在這里建造五棟大樓，為祖先守陵！”

“你懷疑——你的父親，躲到了荒村公寓？”

玉兒的表情異常嚴(yán)肅：“是的，他相信這里埋藏著無價之寶，可以解開良渚文明的最后謎底，而他又不愿受到俗世干擾，便拋開家庭與一切，就像遁世者那樣隱居——但他不是逃避，而是要探索寶藏！”

“你發(fā)現(xiàn)他了嗎？”

“不，我還沒找到父親。但我相信，他就隱藏在這五棟樓的某處，或在地下秘密挖掘?！?/p>

就當(dāng)兩人聊到興頭上，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后背，若半夜肯定得被嚇?biāo)?，我驚恐地轉(zhuǎn)過頭來，看到一張憤怒的臉。

瘋子！

就是清晨那個瘋子，用板磚砸我的奔馳的混蛋。

我下意識地抓緊玉兒的手，迅速往后退了幾步，以免這瘋狂的家伙傷害到她。

瘋子對我大嚷起來：“不要來！不要來！這不是你來的地方！”

在他撲到我們身上之前，我?guī)е駜号苌蠘翘荨?/p>

黃昏，沒有盼到夕陽，只有越發(fā)陰暗的天空，似乎夜色隨時降臨，覆蓋整個荒村公寓。

我和藍(lán)玉兒在大樓游蕩，我在尋找我的環(huán)，她在尋找她的父親。但是，自從遇到那個瘋子以后，就再也沒見過其他人，難道所有人都躲起來了？不愿被我這個外來者看到？

依次檢查每個房間，都不像有人住的樣子，我懷疑這棟樓根本就不住人。

“不，我就住這！”

玉兒駁回了我的想法，我是故意激她的：“那你住在哪里呢？”

這句話讓她猶豫了，斜斜地瞥著我許久，掠過一絲深深的恐懼。

不過，她還是點頭說：“跟我來吧?！?/p>

三樓走廊盡頭，最不起眼的角落，掏出鑰匙打開一道房門，終于回到人間。

這是套寬敞的一室一廳，還自配個小衛(wèi)生間，擺著各種現(xiàn)代家具，寫字臺上放著筆記本電腦，屋子收拾得一塵不染，到底是女孩子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