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又懷了孕，計劃生育正抓得嚴，他便帶著妻子來到吉林蛟河三弟的家里。三弟家在偏僻的山坳，沒有人到這種地方來管理人口。三弟是六一年挨餓的時候一路乞討來的，并在這里娶了一個當?shù)氐南眿D，就再也沒有回去?；厝ピ鯓樱敃r老家里連苦澀的楊樹皮都被人扒了精光，用水煮著吃了。

他真的聽見了孩子的哭聲。

轉過山坳，在呼嘯的西北風里辨別出聲音的出處，他尋到了一片亂石林。他笨拙地越過嶙峋的山石，小心試探不知深淺的雪窩。他最終看見了我。我躺在一個雪落不到風吹不著的因歲月風化而形成的小石洞里。那個石洞的形狀有點像虎口。我躺在虎口的嗓子眼里，前面尖翹的石頭恰似老虎鋒利的牙齒。

我裹在一個破爛的漏出棉絮的軍大衣里。我雙唇青紫，四肢還有舌頭都已僵硬，但是我卻忽然哭出了聲音，而且他在遠處的山坳里還清晰地聽見了。

他抱起我，把我捂在他起伏的胸口上，朝回走。

我的手上戴一個銀鐲，嘩啦啦地響。鐲子的中間是空的，里面有銀珠子。鐲子上刻著花紋，是盛開到極致的芍藥花。我的脖子里戴著一個項墜，墜著一塊橢圓的淡棕色的帶著古怪花紋的石頭，用紅絲線穿著。

后來，也是等到我上初中的時候，我在地理課本上看到，西藏產一種珠子，有褐色、棕色、藍色、黑色等古樸的色澤，上面有天然的美麗的古老紋路，有的如眼睛，有的如觀音，有的如水波等。它們統(tǒng)稱天珠石，在西藏被認為是最昂貴吉祥的東西。相傳它是佛的禮物，誰擁有一個這樣的珠子，佛會保佑他一生平安。

我問佛，你真的能保佑我嗎？

那么為什么這個在你慈愛眷顧下成長的孩子卻在七歲那年就殘忍地害死了一個同歲的伙伴？？

2.一輩子的禍害

許多年以后，我的爺爺臨終的時候這樣對我的父親說，你不該來。

其實當我還沒有到他們家時，禍害就已經來了。

他抱著被遺棄的虛弱的小生命，頂著雪花向山坳里走。離家還有百多米遠時，他聽見了妻子凄慘的嗷叫聲。千萬塊的玻璃碎塊迅疾地插入他的心臟，他在風雪中猛烈地奔跑。厚重的靴子灌滿了雪，他索性一腳踢下來扔在雪堆里。他赤著雙腳在厚厚的雪里翻動，雙腳瞬間紅腫。他緊緊地抱著我用肩膀撞開門，他一腳踏進屋里，雙腳感覺踩到了一地溫熱黏稠的液體。借著雪的反光他看見了自己的妻子翻倒在地上，四肢顫抖，頭發(fā)散亂，衣衫不整。她的嗷叫聲漸漸消失，接替的是無聲的呻吟。他把我放進被窩里，驚愕地從地上抱起冰涼的妻子再輕輕地放到溫暖的炕上。怎么了，怎么了，這是怎么了？

妻子睜開眼看見了她的丈夫，忽然痛哭，聲音蒼涼。她哭著說，快點上燈。他急忙找火柴摸煤油燈，哆嗦著手點著。微弱的光慢慢散開。他看見了赤紅的血，炕上，地上，妻子赤裸的雙腿上，妻子因在地上翻滾粘在脊背上的斑駁的血跡。血腥的氣味呼地吸入肺腔，他跑到門口大聲嘔吐。

妻子躺在炕上看著他彎腰嘔吐的背影，輕輕地說，咱們的孩子沒了。說完又哭起來，這次是嚶嚶地哭，像一個在襁褓里的孩子，像那時的在她身邊正獨自享受溫暖熱炕的我。我也哭起來，學著她的樣子。

她這才看見我，啊地一聲叫。他已嘔吐得直不起腰，回過頭對妻子說，剛從山坳后的亂石堆里撿來的，不知是哪里的狠心爹娘扔的。好好的孩子，你說怎么舍得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