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冷冷地看我。我卻忽然嘿嘿地笑,笑聲清脆。
他已端來熱水,沾濕了毛巾擦拭妻子身上的血跡。妻子光滑雪白的大腿處還留著一堆散發(fā)熱氣的污物。他捧起來扔到外頭的雪地里,再鏟上了幾锨雪。做完這些,給妻子蓋上被子,掖好被角,接著再清洗地上和炕上的血跡。一臉盆的黑紅色的血水潑在雪白的院子里。雪漸漸融化,與血融為一體。
他們的親生兒子沒了,后來我爺爺說是因為我父親撿了我。
我的母親后來告訴我的父親,說那天晚上他走之后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了一把刀狠狠地插進了她的小腹,然后她看見一股白氣悠悠地從私處跑出來,又悠悠地穿過門縫,跟在他的背后到山坳后邊去了。我父親當然不信??墒菫槭裁此邥r她還好好的,怎么撿了我回來后肚子里的孩子就只剩下一地的血水呢?
可是他們還是把我一口一口地養(yǎng)大了。父親說,就當是老天爺看咱可憐給補上的吧。
看來我是不應該來到這個地方的,只因為他們的孩子忽然沒了,我成了候補兒子。
他回到了老家,領著妻子,抱著兒子。
我的母親時常嘮叨,這是一個禍害啊。這句話在我七歲那年又一次得到證實。
七歲。小學一年級。在這個貧瘠山區(qū)的學校簡直不能叫學校。一間茅草屋,到處漏雨。粗糙石頭壘起的墻,墻上糊上黃泥巴。土坷垃地面。沒有院墻,更別說籃球架。沒有黑板,用鍋底灰蘸著水刷了一面墻。沒有粉筆,用黃土塊寫字。沒有桌椅,小學生上課要在自己家里帶著板凳,板凳上放唯一的兩本傳了好幾個年級的破舊卷邊的書。沒有錢買書,只好反復地用上一級的。那時候經(jīng)常有這樣的情況,一家兄妹七個上一年級用的是同一本書。最后已經(jīng)爛得不敢用手拿了,一觸就散,還是照樣用,只好一直把它放在凳子上,只是因為下面還有一個才三歲的弟弟上學時要讀。我還沒有那么的可憐,我的那本三十二開的語文書只有我的哥哥用過。他只是翻了一半,就被父親趕著下地割草爬山種地了。而我的大姐卻連一天學也沒有上過。
那是一九八七年夏天,中國開始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到處高樓聳立,到處人聲沸騰。然而在這里,沒有一點改革的聲音,沒有見到一批扶貧的隊伍。這里的老百姓還過著靠天倚土的日子。只要老天爺發(fā)脾氣,土地再不爭氣,他們就只能唉聲嘆氣,毫無辦法。
就像我的父親那樣,年輕時指望地,老了就指望兒子孝順了。
我每天清晨都抱著家里的小板凳,去那個破舊的屋子上課。進屋隨便找個地方盤腿坐在地上,小凳子放在身前,上面端端正正地放著課本。跟著臺上的老師念,a——o——e——
在破屋后面是打谷場,是我們課后經(jīng)常耍的地方。
那一次玩捉迷藏,四五個穿著破衣爛衫渾身打滿補丁的孩子歡快地圍著地瓜秧垛子轉(zhuǎn)悠。歡聲笑語,那么的暢快,那么的自由,那么的無慮。我當時絕對不會想到那些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候,從那以后再也不會有了。盡管后來我有了億萬身家。我衣食有人伺候,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我還是不再那樣暢快。天是那么的藍,我們在下面如小鹿一樣歡快地跑。
午后的陽光照疼了我的眼,我圍著垛子尋找藏起來的伙伴。最終我看見了他,他彎著腰躲在一個草垛子下面。我貓著腰緩緩走到他的背后。他只顧著看前面奔跑的孩子,竟沒有注意到我。我走近了,扮著鬼臉,雙手猛地向前一推。我只是猛地向前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