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這東西名氣太大了,但此前自己一直不知其到底為何物。
伯夷、叔齊恥食周粟而隱居首陽山、采薇而食之的典故說的是一種高潔;而讀《詩經》中的《小雅 采薇》,從“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靡室靡家,玁狁之故”到“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又總讓人有故國家園何處在的感覺,滿心的悵然。
最初望文生義,想這“薇”是不是野薔薇呢?以至于自己曾經嘗過野薔薇的嫩葉,居然木渣渣的,實在不好吃,后來想想,應當是一種草類的植物,而不應是木本的,但到底搞不清,仍是一肚子疑團,這疑問還是在讀到《毛詩品物圖考》后才解開了——上面注有:“薇,巢菜,又名野豌豆?!睍杏袌D,上面一片片橢圓形的對葉,想想一笑——原來是它!我們那地方稱野豌豆為“蕎蕎子”,我此前一直不知這幾個字到底該如何寫,后來翻《本草綱目》,李時珍記有“又有野豌豆,粒小不堪,惟苗可茹,名翹搖,見菜部”。原來喚做“翹搖”,家鄉(xiāng)讀做“喬喬”顯然是略略讀走了音的。
李時珍還有一段話:“翹搖,言其莖葉柔婉,有翹然飄搖之狀,故名。蘇東坡云:菜之美者,蜀鄉(xiāng)之巢。故人巢元修嗜之,因謂之元修菜。陸放翁詩序云:蜀蔬有兩巢。大巢即豌豆之不實者;小巢生稻田中,吳地亦多,一名漂搖草,一名野蠶豆。以油炸之,綴以米糝,名草花,食之佳,作羹尤美?!辈闁|坡所說的元修菜,出自其贈巢元修的詩《元修菜》,即謂巢菜,東坡易其名為“元修菜”顯然是玩笑,他并在序中稱:“余去鄉(xiāng)十有五年,思而不可得,元修適自蜀來,見余于黃。乃作是詩,使歸致其子,而種之東坡之下云?!痹娭虚_篇便說“彼美君家菜,鋪田綠茸茸”?!@然是大量種植,又有“豆莢圓且小,槐芽細而豐。種之秋雨余,擢秀繁霜中”。在我看來全然是對翹搖的寫實,后面則將巢元修種植巢菜之功與“張騫移苜蓿,馬援載薏苡”相提并論,苜蓿與翹搖有些相近,東坡這樣寫,似乎可以說明巢菜并非苜蓿。
不過兒時并不知道這些,我們那里的翹搖壓根兒就沒有大量種植的,算是一種雜草,多生于麥田之中,四五月間,麥子竄得很高了,走到里面,撥開看,常常可以看到攀附在麥稈上幾莖柔柔的藤蔓,葉極小,呈長卵形,叢叢對生,開一種紫紅色的花,粉嫩嫩的,很好看。
翹搖的嫩頭應當可以炒食可以汆湯,但在我記憶里家鄉(xiāng)人根本不食此物,所以味道如何至今未曾嘗過;翹搖子結實時如微型豌豆,但狹長些,熟時殼作黑色,將熟未熟時半黑半青,可摘下去籽,置口中吹之,嗚嗚然,在水邊聽來,那聲音清脆而悠遠,如一縷輕風飄過水面,飄過大片的麥田,直到遙遠的天際。
吹過那玩物不久,麥子似乎也就黃了,然后天上就會有“麥干草枯,我哥回么”的叫聲——那是子規(guī)鳥在叫,聲極凄涼,兒時聽來總有說不出道不明的意思在里面,滿滿的,然而去想時卻又失落了什么——這感覺在后來讀到《采薇》時依稀間竟意會了。
翹搖子的籽黑而小,是可以采了回去吃的,父親說這東西做成粉極佳,僅次于綠豆,比豌豆、蠶豆粉都要好,然而自己終不曾吃過,想來不免遺憾——因為這東西現在在麥田幾乎絕跡了,大量除草劑的使用,使得這童年的玩物幾乎已無藏身之地了。
(補:前些天一家人去所在城市的南郊挖薺菜,居然在一處河邊花叢中發(fā)現大量翹搖,要么貼地而生,要么就附在其他草上,采了一些嫩頭,回家汆了一些在湯里,不及豌豆頭嫩,略澀,有草味,但說不上難吃,好歹算是食過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