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想起來,故鄉(xiāng)對一些風(fēng)物的稱呼實(shí)在是有些意思,有的簡直就是詩意,比如——楊花蘿卜,每每讀到這幾個字,便想起故鄉(xiāng)柳絮亂飛時那一把把紫紅紫紅的小蘿卜,連著翠翠的纓子,灑著水,樸素而鮮艷,好看極了。蘿卜不過拇指大小,然而卻極爽口脆甜,蘿卜纓子腌出的咸菜更是下粥妙物。
還有菜花貓、菜花狗,也就是菜花開時生下的貓貓狗狗,似乎算是低賤的。
江南地區(qū)還有一種小魚被稱作菜花魚——不過此魚卻非菜花開時生出的魚,而是菜花開時滋味最美,上海、蘇州地區(qū)又呼之為塘鱧魚,杭州則稱之為土步魚?!峨S園食單》中記有:“杭州以土步魚為上品,而金陵人賤之,目為虎頭蛇??砂l(fā)一笑。肉最松嫩,煮之、煎之、蒸之俱可,加腌芥作湯,作羹尤鮮?!惫枢l(xiāng)與金陵一樣,亦呼之為虎頭蛇——或謂虎頭鯊,清代夏曾傳在其《隨園食單補(bǔ)證》中曾作戲言曰:“與其尾大不掉,無寧虎頭蛇尾也??蔀榇唆~解嘲”,皆可發(fā)一笑。這種魚我小時一直以為應(yīng)寫作虎頭沙,因?yàn)椤磅彙痹谖易x來總覺得與鯊魚有些關(guān)系,而此魚與印象里的鯊魚顯然區(qū)別太大,何況,家鄉(xiāng)對虎頭鯊有時簡直就是鄙視——也稱其為“虎頭呆子”,人家若請客吃飯,這種魚絕對是上不了臺面的。
貴也好,賤也好,這些對于兒時的自己卻全無感覺,對虎頭鯊而言,更是“與我何涉”?我看虎頭鯊,美味之外,又仿佛一個好玩而憨態(tài)可掬的朋友。
虎頭鯊算是小魚,大的不過兩三指長,小的拇指大小而已,然頭大而闊,略扁,有細(xì)牙,身子短而結(jié)實(shí),胸鰭尤大,呈圓形,體呈黑褐色,布滿大塊的黑斑,與昂刺、長魚等不同的是,虎頭鯊摸在手里毛糙糙的,像個愣頭青剛剃的頭皮。與昂刺不耐煩地扭來扭去且發(fā)出怪異聲音不同的是,虎頭鯊在人手里老實(shí)一些,略動一動,見抓得緊緊的,有時都懶得動彈,傻傻地聽由人去擺布。
小時候家門前不遠(yuǎn)處就是拱橋,橋下是一個青石板鋪成的小小碼頭,碼頭上,沉入水中的青石板或水泥臺階多有些絨絨的深綠色青苔,青苔下面的石板空隙處,常常潛伏著虎頭鯊,淘米時受到驚動,可以看到黑黑的影子在石板上晃蕩。
捕捉虎頭鯊的方法很簡便,一種當(dāng)然是釣,一般沿碼頭或橋樁直直地丟下魚鉤,春天的虎頭鯊正值產(chǎn)卵期,水下樁柱和碼頭石板塊下的斷磚碎石之隙是它酷愛的居所;另一種是堵住窩口,以手去摸,只要看準(zhǔn)了的話,都是有所收獲的;另一種方法懶而有趣,即晚上以兩塊小瓦片對合在一起,成一窩狀,底部扎一破爛的草鞋底,再系一小繩,沉入水底,第二天大早取時,大多會有一兩條虎頭鯊傻傻地呆在里面——虎頭鯊也不想想,天上怎么會有安樂窩掉下來呢?家鄉(xiāng)稱其為“虎頭呆子”還是有道理的。
“瓦盆重疊漾清波,賺得潛鱗杜父名;幾日桃花春水漲,滿村聽喚賣魚聲?!边@首竹枝詞就是描述的這一景象,“杜父”即虎頭鯊,讀之如見其形,如聞其聲。
在故鄉(xiāng),大人們冬天罱泥時也往往會收獲不少虎頭鯊——那時它們喜愛潛伏在深水的土泥中,虎頭鯊與昂刺、青蝦以及別的小魚雜被裝在一種舀泥的鏟锨里,扛回家里,最是小孩子們歡欣之時。那時候,最喜歡將罱泥后所得的虎頭鯊與昂刺、青蝦等混合起來紅燒,略放些紅辣椒,魚好吃不說,湯之鮮也難有出其右者,往往看母親將這做好的魚端上桌子,舍不得吃,就先將碗傾側(cè)一點(diǎn)喝下一口湯去——頓時滿口滿心直到胃部的鮮美——綿長而回味無窮,長大以后,自己從未喝過如此鮮美的濃魚湯——即便如江中河豚,在我看來,也難以比得上這樣的魚湯。
還有汆的方法,即以虎頭鯊去骨及魚頭后,切成薄薄的肉片,此法不及紅燒法湯濃,但鮮中自有清意——太湖地區(qū)有名菜為“莼菜氽塘鱧片”,即在汆塘鱧片湯中加入清妙嫩滑的莼菜,此菜未食過,然而僅僅想象一下,也是妙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