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口子自圓房以后,雖在一起住了半個月,但馬趕山那時只有十五歲,大女也只有十七歲,還都是瓜娃瓜女子,又都知道自己肩負(fù)的重任,馬趕山一心只想著給爺爺奶奶留個孫子,他就安心革命了,大女一心只盼著能給馬家生一個兒子,自己有面子,也終身有靠,并沒有留意對方的長相美丑。其實,兩口子結(jié)婚后,都是長了個頭的,馬趕山兩年躥成了大小伙子,又高又壯的,大女懷娃時,人沒留意她的個頭變化,生了根娃后,人們發(fā)現(xiàn)她比出嫁時足足躥出半個頭。這又印證了一個流傳久遠(yuǎn)的說法:女要長,大夯,男要長,熱屄燙。都是因為性生活,才刺激了男女的茁壯成長。村里有些騷婆娘,悄悄問大女,說你家男人是不是那個東西很大,大女不知道那個東西是哪個東西,騷婆娘發(fā)現(xiàn)她不是裝的,便明說了,大女羞道:我哪能知道大小,又沒見過別人的!騷婆娘覺得有趣,讓大女比畫一下,大女一眼瞥見地上有一根一拃長搟面杖粗細(xì)的木棍說:和那個差不多。
大女的這些言行使得她成了村里永久的笑談,人們都說馬家娶了一個瓜媳婦,腦子不整齊,行行子不滿,啥話都有。出這些洋相時,大女雖已生下根娃了,其實,還只是一個從小沒出過門,沒接觸過外人,嫁人后,更沒出過門,沒有接觸過外人的世事不懂的瓜女子,當(dāng)她懂事后,人們又這樣到處編派她,話傳到她的耳朵里,她才感到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一段時間她的心理壓力極大,憂愁,悔恨,羞憤,愧怍,等等,折磨得她茶飯不思,夜不能寐,精神垮了,身體也垮了,婆婆感到事態(tài)嚴(yán)重,問死問活,她只低聲飲泣,什么話都不說,問急了,只說一句話:我沒臉活人了。全家人思來想去,媳婦從不出門,家里四個老人,平時總有人在家的,也都把大女當(dāng)寶貝,不可能有人欺負(fù)她啊。大家合計來合計去,都想到趕山身上了。想想也是,十七八歲的小媳婦,男人離家而去,干的又是隨時都有可能送命的買賣,媳婦心里生了動蕩,又不好開口說出來,太正常了啊,都是人嘛。全家人便百般安慰、寬容大女,好歹給她做些補(bǔ)償。那時候,趕山奶奶還活著,婆婆和二婆婆從媳婦那里套問不出情況,奶奶和孫媳隔代親,晚上睡覺便由奶奶陪伴,話說得順嘴了,大女哭著說:我把根娃爹害了。奶奶一想,要說孫子害了孫媳,還說得過去,孫媳明明是受害者嘛,怎么會有這話呢。老年人人生經(jīng)驗豐富,不動聲色繼續(xù)套問,大女才把實情說了出來。奶奶一聽是這事兒,心放下了,想笑,又不敢笑,心說:真是瓜媳婦。問她怎么把根娃爹害了,大女說,把人家的名聲弄壞了。奶奶這才笑了,說你是給我孫子揚(yáng)名哩。大女以為奶奶在寬她的心,奶奶說,男人那個東西像個東西,才像個男人。大女再三落實,奶奶再三確認(rèn),大女才寬心了。從此,也落下了害羞的毛病。
那年春上,馬趕山所在的隊伍返回子午縣,長大懂事了,他想爺爺奶奶、媽和二媽了,請假探家。進(jìn)了家門,發(fā)現(xiàn)院子里棗樹下坐著一個年輕媳婦,手里正在做針線,身邊一個男娃在刨土耍,他沒認(rèn)出那是他的媳婦,當(dāng)然,更沒想到,他真的讓爺爺奶奶抱上孫子了,再看,也不是姐姐妹妹,心想可能是哪個親戚吧,他只是朝大女點點頭,急切地叫了聲:爺爺奶奶,我回來了。大女也沒認(rèn)出自己日思夜想的男人,男人離家時,還完全是個娃娃,個頭倒不算低,細(xì)細(xì)瘦瘦的,如今卻像一根碾米的石磙子,又高又壯,灰布軍裝憋得緊鼓鼓的。聽見他叫爺爺奶奶,細(xì)一端詳,眉兒眼兒就是她的那個不成材不學(xué)好的!她慌簌簌站起身,人家卻不再理她,直往爺爺奶奶那里撲。自家男人回來了,看見媳婦和娃卻像看見了二閑旁人,再看他身后帶著跟班的,她一下子心底涌上一股涼氣,不覺悲從中來,眼淚禁不住撲簌簌泛濫了。趕山奶奶倒是一眼認(rèn)出了孫子,雙手胡亂抹著眼淚,坐在炕上,朝院里喊叫:
“大女,大女,快,快,進(jìn)屋來!把根娃也抱進(jìn)來!”
到底是進(jìn)屋去,還是不去,大女站在那里進(jìn)退維谷,只顧了抹眼淚。馬趕山聽奶奶叫他媳婦的名字,瞥眼朝院里看,只見剛才進(jìn)門的那個女人,并不見有別人,便朝奶奶笑說:
“人在哪呀,你胡吼亂吆喝的?”
“我眼睛花了,你也花了嗎,那么大的活人,你看不見?”奶奶抹著眼淚說。
“在哪兒?我看不見嘛?!瘪R趕山把頭伸到門外,還是沒有看見。
大女從馬趕山急切搜尋的眼神中,忽然意識到了,他沒有認(rèn)出她來。心下一喜,又一惱,暗暗恨道:真是個不成材不學(xué)好的!
大女抱著根娃,紅脖漲臉來到奶奶跟前時,馬趕山定睛一看,才從眉眼上依稀判斷出,這竟然是自己的媳婦!再看懷里的那個娃,和自己活剝了一張皮,當(dāng)即不好意思起來,也紅脖漲臉的,雙手搓磨著,進(jìn)一步退半步的,不知如何是好。爺爺罵道:
“沒出息的貨!”
馬趕山悄悄瞥了大女一眼,難怪他沒有認(rèn)出來,眼前的媳婦要不是那雙眉眼兒,他真的認(rèn)不出了,個頭細(xì)高,手腳細(xì)長,胸前鼓鼓囊囊的,溝蛋子甩甩打打的,哪是原來那個媳婦啊。
此后,幾年間,馬趕山離家近了,一年半載,總能回家一次,勤娃和見娃也相繼出生,大女慢慢地和男人也熟悉了,白天見面,有人沒人,她都羞得不敢正眼看他,他也像村里所有的男人一樣,在自家婆娘面前,臉板得像驢臉。天剛黑,奶奶懂得年輕人的心思,又是當(dāng)奶奶的,對孫子孫媳什么話都能說,她也說得巧妙,她朝孫子喊叫:
“還不睡覺去,山高路遠(yuǎn)的,看把我孫子累成啥了!”
馬趕山不好意思這么早就吹燈睡覺,大女更不好意思,她叫根娃爹去睡覺,自己要和奶奶說話,奶奶便罵:
“我哪來那么多的閑話跟你說?睡覺去!”
回到自己的屋子,兩個人卻都放不開,好幾年了,大女不知道自己的男人是死是活,馬趕山本無家庭之念,當(dāng)年結(jié)婚好像不是自己在結(jié)婚,而是為爺爺奶奶和爹媽結(jié)婚,他也按照要求和那個女娃一炕滾了半個月,他已盡孝了,盡心了,盡力了。七年間,轉(zhuǎn)戰(zhàn)陜甘寧,又遠(yuǎn)赴華北抗日前線,看慣了太多的血腥,經(jīng)歷了太多的生死離別,隨著年齡的增長,他也真切地體會到了生命的可貴,還有親情的重要。一回到家鄉(xiāng),部隊駐扎完畢,他就向上級請假,要求探家。得到上級批準(zhǔn)后,他本來要獨自回家的,上級不許,他只好帶上警衛(wèi)員連夜出發(fā),一百多里山路,只用了大半天就走完了。馬趕山看著大女陌生,大女看著馬趕山更陌生,兩人在屋里磨蹭了一會兒,幾乎同時記起了曾經(jīng)的半個月的黑白顛倒的日子,馬趕山的身體首先恢復(fù)了記憶,從而喚醒了沉睡已久的欲望,大女在這個窯洞的這盤土炕上睡了七年的,此時,眼前的這個男人和這孔窯洞有了關(guān)聯(lián),又和這盤炕有了關(guān)聯(lián),然后,和自己有了關(guān)聯(lián)。這是一對擁有七年婚齡和一個六歲男娃的夫婦的新婚之夜啊,馬趕山不再畏葸,大女也不再忸怩,這一夜,馬趕山確認(rèn)了他的這個個頭長高了的媳婦,大女也把她的這個不再青澀身心滄桑的男人,深深地嵌入自己的靈魂中。
大女穿上新衣服,馬趕山居然又一次一眼沒有認(rèn)出媳婦來。這是自己的婆娘嗎?一個長年勞作的鄉(xiāng)下婦女,眉目是那樣的清秀,身形是那樣的挺拔,步態(tài)是那樣的輕盈,開言動語是那樣的溫婉悅耳。應(yīng)該把她帶在身邊,讓她過城里人的日子,這個念頭剛像火花那樣一閃,立即被他一把扇滅了。我不在家,大女又走了,我們走了,必然要把三個娃娃帶走,爹媽、二媽怎么辦?一個國家,如果人人都為自己著想,這個國家離滅亡就不遠(yuǎn)了,一個家里,人人都為自己打算,這個家很快就會散的。
前幾天,大女來過縣上,兩口子的那場事情倒不是十分的緊迫,但,從人情道理說,馬趕山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有回家了,上次回家又沒有在家里住,回還不如不回,又都是真正嘗到夫妻樂趣的年紀(jì),兩口子獨處時,大女已不再羞澀,不再忸怩,她的態(tài)度和她的身體一樣理直氣壯。那時候,馬趕山已萌生了在全縣范圍內(nèi)開展婦女掃盲活動,兩口子都還沉浸在剛才的歡快中,他說,你想不想去縣上念書識字,大女輕輕搗他一拳,騷騷地說,剛拿前面把人搗鼓了,又反過來拿后面搗鼓人哩。男人的前面有武器,后面沒有,卻拿后面搗鼓人,那是糟踐人的行為。她以為他在拿耍話挖苦她。念書識字那是多么尊貴的事啊,是我這種鄉(xiāng)下土婆娘敢享的福嗎,生出這個想法,都會遭天雷殛的。他笑說,你狗吃杏核兒想(響)得脆!把我前面勞累了,還想勞累后面?我給你可把話說了,你不去是你的事,到時候別怨我。大女心底猛地一抽,突如其來的幸福如同突如其來的打擊,頓時讓她遍體抽搐,頭暈?zāi)垦?,她緊緊地抱住他,好似一松手就會墜入百丈懸崖,顫抖著說:真的嗎?我行嗎?他笑說,你又不是瓜子愣子,叫你念書識字,又不是叫你挨哩。大女的情緒再度高漲,他的情緒再度高漲,窯洞里一時像是爐火正旺的燒炭窯。再度冷靜下來后,大女幽幽地說,你心里有這個想法,我都高興死了,人是啥命就是啥命,要認(rèn)命哩,不認(rèn)賤命的人,連賤命都保不住的,咱們都走了,爹媽、二媽誰管?我不去念書識字了,到底能識幾個狗爪爪字兒,倒是小事,貪識字哩,把自己的本性丟了,就再也找不回了。
那一晚,馬趕山受到的心靈震撼無與倫比,他真正認(rèn)識到了自己的婆娘,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
第二天清晨,大女悄悄起身,給馬趕山蓋好被子,躡手躡腳去給家里的牲口添草,給小光棍喂精料,趕全家人起來時,她已忙活半天了。趕山媽發(fā)現(xiàn)她還穿著舊衣服,責(zé)備她說,咋不把新衣服穿上?大女笑道,穿上那種衣服,我咋干活嘛。趕山媽說,你穿你的,干不了活,我干。大女笑說,弄臟了,我還舍不得呢。趕山媽說,弄臟了就弄臟了,你才穿過幾件好衣服,就舍不得了?大女還是不愿意,趕山媽將她推回屋子,冷了臉說:我就在門口守著,你不把新衣服換上,就不要出門。馬趕山已經(jīng)醒了,還習(xí)慣性賴在被窩里,回想夜晚的甜蜜光景,院里的說話聲讓他警覺起來,大女悄悄進(jìn)屋后,他裝作睡著了,大女從頭前輕腳經(jīng)過時,他猛地伸手將她拉上了炕,她沒防備,嚇得吱哇一聲怪叫,他嘿嘿一笑,她才反應(yīng)過來,惱道:把人月經(jīng)都嚇出來……話沒說完,她立即意識到婆婆還在門外,一下子羞臊得真的哭了。他也嚇壞了,忙說,我跟你耍的,這么不依耍的?大女悄悄指一下門外,他本來就很機(jī)敏,知道是怎么回事兒了,故意提高聲調(diào)說:把人丟到自己的媽跟前了,怕什么嘛。大女還是不能釋然,他問她剛才在外面跟誰說話,她把事情說了,他笑說,還是媽有見識,你想想,趁現(xiàn)在不穿新衣服,上了年紀(jì),想穿都穿不出去了。她說,人家實在舍不得嘛,他說,城里女人吃飯舍不得,穿衣服可是舍得下血本呢。大女一想,毅然決然脫下舊衣服,大大方方穿上新衣服,大大方方出門做家務(wù)了。
俊鳥知道馬趕山回來了,前幾天在大街上和這個大伯哥說了一會兒,讓人美美地嬉笑了一場,當(dāng)時覺得難為情,離開現(xiàn)場后,一想起心就亂跳,跳著跳著,心口那兒就甜得不行,心底泛酸水兒,口齒冒酸水兒,真是個有意思的男人哩,而這個男人卻是我的大伯哥,還是神一樣別人想看都看不見的縣長哩。她很想來大女家磨嘰磨嘰,也沒有特別的想頭,弟媳婦跟大伯哥還敢亂想什么,能偷偷地瞄上一眼,就像煙癮大的人終于吃了一口煙,煙霧冒了,隨風(fēng)散了,煙灰彈到地上,化入泥土了,什么都看不見的,心里卻熨帖了,要的就是那吃煙的過程和那一絲苦澀而嗆人的感覺。她知道大伯哥是一個閑不住的人,回家都是帶著工作的,他一定會去田地里察看莊稼長勢,還會走家串戶訪問民情的。大清早,她借口去給菜園子里除草培土,其實,還不到做這活路的時令,不過,勤快的人,提前做,多做幾遍,也是好的,要不,咋把種莊稼說成是務(wù)莊稼呢,要緊的就是一個務(wù)。她家離馬趕山家隔著一畛子地,可她家的菜園子卻和他家的菜園子離得很近??▲B在菜園子務(wù)莊稼,沒有多少活路,這些活路可干可不干,可當(dāng)下干,最好是再過半個月干,所以,眼前的這些莊稼也不必太過用心去務(wù),本來務(wù)莊稼是要彎腰,甚至要蹲下跪下的,兩眼要緊盯活路,要不,一頭挖不到地方,就會損壞秧苗。她直杠杠站著,雙手抓住把兒,瞅一眼腳下的土地,頭抑抑揚(yáng)揚(yáng)一下,眼睛的余光卻掃向另外的地方。都日上三竿了,該出現(xiàn)人的那個路口還不見人影兒,而又實在找不出干活的理由,她有些掃興,有些灰心,有了掉轉(zhuǎn)身回家的念頭。忽覺心口那兒一緊,一疼,呀,我這是黃鼠狼跟上貓頭鷹熬夜哩嘛,腦子簡直是讓麻雀一膀子扇糊涂了嘛,人家多長時間沒回家了,兩口子還正在熱火呢,我卻在這兒瞎子等啞巴,即使等到了,也是有眼睛的沒嘴,有嘴的沒眼睛,只剩下干著急了。想起人家兩口子在一起的那場景,那場景還真就在眼前晃悠了,惱意從心底冉冉而來,她揮起頭,凌厲一下,定睛看,幾棵綠森森的小蔥狼藉在地。
俊鳥心疼得不行,這是自己去年秋上親手栽的蔥啊,嚴(yán)冬都度過了,卻沒有逃過自己的頭,又心酸得不行,世上的好東西都是別人的,世上的好男人都是別的女人的,不是自己的,咱也不貪別人的,看一眼都那么奢侈,別人的男人咱更不敢抱有什么不良企圖,僅僅是遠(yuǎn)遠(yuǎn)看一眼,聽他說說話兒,哪怕是跟別人說話,咱蹭著聽一耳朵,都如此作難的。心念一起,頓覺心灰意冷,暖洋洋的春陽高懸頭頂,身上卻是冷的。她不舍得被她損壞的蔥苗,彎下腰去,雙手緊握把兒,像正經(jīng)莊稼人那樣,輕輕地?fù)]起,穩(wěn)穩(wěn)地落下,將蔥苗連根剜出來,蹲下去,仔細(xì)撿拾干凈,準(zhǔn)備回家去。走出幾步,心里還是欠些啥的,又扭頭去看那個路口。她瞥見一個人朝這個方向走來,不是她心里想見的那個人,卻是那個人的婆娘。不是以往看習(xí)慣了的那個大女,而是一個像初升的太陽般鮮艷的大女。她本來是要就手走開的,一看見她,心里率先涌上的是一股慚愧,我居然想見人家的男人,我咋是這種不要臉的女人啊,繼之,又是一團(tuán)惶恐,她覺得她的心思就明明白白地畫在臉上,有眼睛的人誰一眼就可看破的,這不是當(dāng)著主人的面扳人家的苞谷嗎,這個念頭還沒有成形,又一個念頭破浪而出:我扳誰家苞谷了,我扳苞谷誰見了,我頂多只是看了她家苞谷一眼罷了,把苞谷種在野天野地里,免不了讓人看,種到你家炕頭上,保證沒人看了。俊鳥生出決斷之心,以一種精心務(wù)莊稼的標(biāo)準(zhǔn)姿勢,蹲在地上,背向路口。這當(dāng)兒,大女已到身后了??▲B聽見響動,猛回頭,大驚失色說:
“嫂子?。窟h(yuǎn)遠(yuǎn)地我還以為誰家來了城里親戚呢,哎喲喲,你可把我的眼睛都照花了?!?/p>
“看你說得玄的,把我都臊死了。你也挖蔥?。俊贝笈χ?,她一手提了一把頭娃兒,一手提了一只柳條筐,順勢蹲在小蔥壟邊。
“就是的,準(zhǔn)備吃酸湯面的,要嗆一點蔥花。你也要做酸湯面嗎?”
“就是的。這個季節(jié),人不愛吃曬的干菜了,新菜又沒長起,再沒個啥啥吃嗎?!?/p>
大女一邊說著話,一手把住蔥苗,一手掄起頭娃兒,輕輕巧巧挖出一撮蔥苗來??▲B猛地反應(yīng)過來了,心下一陣虛怯,好似做賊當(dāng)場被人捉了。蔥苗埋得不深,壟距又窄,是不能用大頭挖的,女人拿著大頭笨重不方便,只適合拿這種頭娃兒。她怕大女看出她的心事來,就失聲岔氣叫道:
“啊嘎嘎,我只說你穿了新衣服,把我的眼睛照花了,還沒留意到底是什么新衣服哩,這到底是什么料子嗎,顏色看著咋那么鮮凈的,式樣又那么挺括的?”
“聽人家說,好像是羊毛的。我也不知道是啥料子,想著也不是什么好料子吧?!贝笈徽f著,手底的活兒也在干著。
“快讓我看看!”俊鳥說著,就奔了過去。伸出兩根指頭在大女胳膊上輕輕一捏,便失驚叫道,“咦,這是羊毛的?天底下哪有這樣的羊毛?這么綿軟的,簡直是嫂子的奶頭嘛!”
“不德行的,你咋不拿你的做比哩,你又不是沒有?”大女紅了臉,剜了俊鳥一眼。
俊鳥哈哈笑著,說:
“我有倒是有的,同樣的奶頭,長在城里女人身上是金蛋蛋,長在我身上就是土疙瘩?!?/p>
“我不跟你一樣嘛?!贝笈炖锖蘼暫逇獾?,心里卻甜著??▲B想說,我哪敢跟你一樣,你雖在鄉(xiāng)下,那個東西可是城里人享用的。又沒敢說,只捂著嘴哧哧笑。大女被她笑得心里發(fā)毛,嬌叱道,你這個騷婆娘,笑什么笑,吃了喜娃媽的奶了!俊鳥又捂嘴笑了幾聲說,你剛說聽人家說什么什么的,人家是誰呀?大女笑說,人家就是人家嘛,還能是誰??▲B說,前幾天,我在街上還見到過人家,人家叫我問話哩,把我嚇?biāo)懒?,也臊死了,又不敢不去,那時候人家不是咱家人,人家是官,咱是人家管的小民百娃子啊。大女其實不知道這個情況,故意說,人家說過,那也是沒奈何的事情??▲B心里一涼,那人怎么啥話都跟自己的婆娘說,唉,唉,把這種話都給自家婆娘說,說明人家心里沒有別的婆娘嘛??▲B想象著兩人鉆在被窩里說這話的情形,便強(qiáng)忍住心中的酸楚,笑說,人家回來了嗎?大女說,昨晚回來的??▲B失聲說,哦,我說呢,看上去嫂子咋和往日不一樣了,穿的衣服不一樣了,走手不一樣了,開言動語也不一樣了,臉臉子光鮮鮮兒的,奶奶子翹翹兒的,腰腰子軟軟兒的,腿腿子撇撇兒的,說話膩膩兒的。大女羞紅了臉,惱道:要死啊你,你再說這些瘋話,我真不理你了??▲B笑說,呵呵,不說了,不說了,嫂子不理我,我活著還有啥意思哩,趕緊回去給人家搟臊子面吃吧,吃得有勁兒了,呵呵,不說了,不說了。
俊鳥磨磨蹭蹭轉(zhuǎn)身回家,大女一手挎起柳條筐,一手隨意甩著頭娃兒,回轉(zhuǎn)身,走出幾步,忽地想起俊鳥哪里不對頭。哪里不對頭?仔細(xì)一想,不覺心下莞爾??▲B的牙白生生的,她本來就長了一口米牙,齊蓬蓬的,兩面臉蛋上兩個小小的酒窩兒,一笑,開口一說話,一張臉就像一只剛掰開的香瓜。大女真的聞到了一股香味。那是牙膏的味道??▲B刷牙了?我說她的牙怎么那么白呢。先前可不是這樣,所有的鄉(xiāng)村男女一樣,都不刷牙的,牙有好壞,一律都是黃膩膩的,像是玉米粥黏在牙上,講究的鑲一顆銀牙或金牙,不是天生的牙,咋看咋別扭。大女先前也是不刷牙的,馬趕山隨軍回防后,有一次探家,給她拿回了牙膏牙刷,讓她學(xué)著他的樣子刷牙,她不刷,她覺得毛刷是用來刷牲口皮毛刷鞋用的,卻在嘴里搗鼓,搗鼓得滿嘴流白沫子,像是干那活兒。大女突然想起,剛成婚那陣兒,馬趕山就是刷牙的,早上哪怕起來多遲,都要刷牙后才吃飯的。那時候,她知道反正人家半個月后就要走的,這一走,就不是自己的男人了,再說,她以為那是隊伍上的規(guī)矩,就沒有放在心上?,F(xiàn)在,又讓她也學(xué)他的樣子,在嘴里胡搗鼓??此辉敢?,他竟然說:不刷牙,嘴臭得跟驢溝子一樣,誰跟你在一起睡覺!大女懷著滿肚子的委屈,第一次刷牙。他走了,她就不再刷,又怕他突然回家,便隔三間二刷一次牙。刷著,刷著,一天不刷牙,竟然滿嘴苦澀,自己都聞得見自己的嘴臭了。村里那些婆娘偶然發(fā)現(xiàn)她的牙白了,問是怎么回事兒,任她們?nèi)绾翁讍?,她都不肯說。她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很丟人的事兒。全村人,無論男女,只有她一個人刷牙,后來,她由先前的惶恐轉(zhuǎn)為暗暗的得意:我就是跟你們不一樣嘛。如今,俊鳥不言不喘地也刷牙了,這讓大女心里少了一層孤獨感,又生出一絲不忿:你刷的什么牙嘛,你男人又不是縣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