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趕山在家里待到第三天,總覺得家里缺了點什么,又多了點什么,到處看看,似乎又什么都不多,什么也不少。但,分明的,真是哪兒多了點什么,哪兒少了點什么。這一夜,他和大女歡樂畢,兩人說閑話時,他突然問:
“你給我說說,這段時間家里到底出什么事兒了?”
“沒有啊,你不是看見了嘛,老人都好著哩,娃娃都乖著哩,連牲口都沒有什么病啊痛啊的?!贝笈M量把說話的口氣調(diào)整得輕描淡寫。
“你要是不說,我就不理你了,你心里沒有把我當自己的男人嘛?!瘪R趕山真的背過身去,扔給大女一個沒有表情的脊背。
“真的沒事嘛,你聽誰的閑話了,疑神疑鬼的?”大女伸手扳馬趕山的肩膀,沒有扳出來話,也沒有扳過說話的嘴來。
“爹媽不讓我給你說嘛!”她又扳一扳,還是沒有扳過來說話的嘴,也沒有扳出一句話來。
“爹媽是怕你擔心,我也是怕你把不住脾氣得罪人?!币簧燃贡诚褚粔K冰冷的門板橫擋在大女的眼前,她低聲抽泣起來。那扇門板呼地矗起來,低聲吼道,哭,哭,叫你說話你不說,尿水子倒收管不住了!
那一夜,馬趕山聽到了一個讓他無比震驚無比氣憤又無比痛心的事情。
馬趕山離開員外村的第三天,柳姿和高紅泥就進村了。高紅泥雙手捧著一個小本本,說是奉馬縣長的命令下鄉(xiāng)宣傳新《婚姻法》。馬村長不敢怠慢,立即把手中的那面破鑼,敲得破了似的聒耳。全村人很快集合起來了,高紅泥照著手中的小本本給大家念了一遍,向大家宣講了頒布新《婚姻法》的重大意義。接著,她直接點了趕山一家人的名。說是一夫多妻,那是舊社會的罪惡,是把廣大婦女不當人,新社會了,要移風易俗,徹底實行一夫一妻制,而且,哪怕是一夫一妻,也要建立在自由戀愛的基礎(chǔ)上,凡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都算是包辦婚姻,這種婚姻,最大的受害者是婦女,所以,婦女要求離婚的,政府無條件支持,有些婦女因為各種各樣顧慮,不愿離婚的,政府要動員她們離婚。她的一席話,讓全場的人都噤若寒蟬,老人害怕孫子孫女沒了媽,沒人照看,男人怕沒了婆娘,身上沒穿的,嘴里沒吃的,娃娃沒人照管,女人怕沒了家庭,自己就是寡婦了,沒兒沒女沒男人,自己變成孤魂野鬼了。高紅泥眼看會場有了騷動,大聲說,法律是國家頒布的,縣上只是執(zhí)行的,你兒子是縣長,大家應(yīng)該首先拿出實際行動支持自家人的工作。她站在高處,指頭指著趕山爹,數(shù)落他娶兩個婆娘的不道德行為,又指著趕山二媽,說她只不過是馬家的生育工具,是趕山爹的性奴隸,這還不算,又指著大女,說她也是馬家傳宗接代的工具,和縣長毫無感情可言,她甚至說,你都不想想,趕山縣長是革命功臣,是縣長,你是什么?你一個大字不識,不但對縣長的革命工作沒有任何幫助,還拖了縣長的后腿。最后,她希望所有和趕山家類似情況的,很快去縣上辦理離婚手續(xù),爭取主動,誰要是拖延,政府將采取強制措施。
高紅泥宣講完畢,柳姿帶上她,信心滿滿地又去了下一個村莊。員外村的男女老少齊聚打麥場,開始面面相覷,接著失聲痛哭,大家聯(lián)想到前幾年搞土改時,馬趕山對爺爺都不留情面,前幾天回家,都不在家里住,顯然是有外心了。不知誰喊了一聲:
“原以為咱員外村出了一個縣長,臉上挺有光彩的,誰知道出了一個禍害!能讓我們沾一點光,我們就沾一點,不讓我們沾光,我們也沒有指望,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你倒好,把獨木橋都給我們拆了!不認自己的婆娘,古來就有陳世美的,這還說得過去,還沒聽說過,哪個娃當了官了,連自己親媽都不認了?”
趕山爹聽不下去了,他感到震驚,氣憤,羞愧,趕山二媽只知道在那兒捂著臉嗚嗚地哭,趕山媽簇擁著趕山二媽,陪著流淚,不知該怎樣安慰自己的老姐妹,大女顧不得自己羞臊傷心了,也簇擁著二媽,陪著流淚。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激動,越說越難聽,趕山爹走到人面前,大聲說:
“我娃做的事,有我在這兒擔著!我要說的是,我娃雖然不學好,還不至于做這么出格的事情,我現(xiàn)在就去縣上,問問他狗日的,要真是這樣,我先打斷他狗日的腿!”
趕山爹說完,轉(zhuǎn)身就走,馬村長上前扯住,說:
“趕山爹,你這么著急干什么?既然這是國家法律,趕山只是照章執(zhí)行,別說你敲斷他的腿,你把他殺了,換一個人當縣長,還得這樣做。再說了,娃是你娃,這不假,可是你娃是子午縣的縣長,你能管了你的娃,你還能管得了縣長?”
趕山爹脖子一梗,說:
“咋了?娃當了縣長就不認他爹媽了,他從老母豬后腿縫里蹦出來的?不要說一個爛縣長,皇上也是他媽生的。別人當縣長咋弄,我管不著,只要不是我娃做這種缺德事情就行了?!?/p>
在眾人的苦勸下,趕山爹終究還是走不脫,大女抹了眼淚,走上前說:
“爹,你先消消氣。我相信根娃爹不會做這種事情的,我明天去縣上看看,到底是咋回事?!?/p>
當即有幾個年輕媳婦,表示要陪著大女一起去縣上看看。第二天,大女和幾個伴兒,一同去了縣上,走了一路,擔心了一路,到了縣上,打聽到馬趕山不在,而縣城到處是要求離婚的婦女。她們感到事態(tài)嚴重,趕緊回家了。大家知道這個情況后,懸著的心,想放下,卻放不下,要懸起,又懸不起,沒有見到馬趕山本人,不聽他親口說,員外村的人都不敢亂說亂動。馬村長和幾個長輩商定,每天派出幾個人去縣上,輪流去,直到見了本人,當面問了他為止。
風波似乎暫時平息了,大女回來的那一晚,把她見到的情況如實給家里人說了,全家人無情無緒默默吃了晚飯,一會兒只聽根娃像被惡狗追著似的,慘聲嚎叫著奔回來,大女一把拽住他,問他怎么了,根娃急得說不出話來,只知一只手指著外面說:
“二奶奶……柴窯……”
趕山爹一聽,心里當下明白了,一躍下炕,精腳片子就往柴窯跑,大女隨后趕來,趕山媽也跌跌撞撞跟在身后,大女到了柴窯門口,只見公公懷里抱著二婆婆,柴窯是落頂?shù)钠聘G,用一根木柱將窯頂橫牮起來,木柱上掛著一個繩圈兒,晃晃蕩蕩的。大女全明白了,跟著趕來的趕山媽也全明白了,婆媳倆手足無措,只知放聲大哭,趕山爹大喝道:
“哭,哭!”
哭聲戛然而止,婆媳倆撲到跟前一看,那個輕生的人嘴里吐著游絲兒,臉上掛滿淚珠,這才放下心來。趕山二媽回到家里,只要尋死不歇,趕山媽和大女苦勸不下,趕山爹火了,一手扯起二房,一手抓過一根皮繩,大喝道:
“不想活了,走,我送你上路!我看咱家把老先人的臉不丟光,你不甘心嘛?!?/p>
趕山媽和大女火急撲上前去,根娃、勤娃,還有見娃,也懂得事情大小了,都哭著撲上去搶奪二奶奶,趕山爹喝道:
“都給我滾得遠遠的!人家要死,就讓人家去死,人家死了,我再死,你們跟著死,全家人死不干凈,人家心里過意不去嘛!”
趕山二媽強辯說:
“我有那么狠心嗎!”
趕山爹說:
“你還不狠心,你把全家人往絕路上逼,還要多狠心才算狠心?”
趕山媽看見事情有轉(zhuǎn)機,上前一把推開趕山爹,從來不對自家男人說重話的她,厲聲訓斥說:
“滾得遠遠的!我們先后的事情輪不著你管!”
大女趁機推開公公,婆媳倆簇擁著趕山二媽,在大女的屋里,說了一晚上的體己話兒。趕山二媽的意思是,只要不趕她出馬家的門,過啥苦日子都行的。趕山媽訓斥說,妹子你瓜了嗎,娃瓜了,你也瓜了?再說了,這是不是娃的意思,還沒見娃的一句話呢,要真是那樣,我給他狗日的摔命去!
馬趕山回城那天,正好輪到了大女、俊鳥,還有兩個年輕媳婦上街探聽消息,俊鳥聽了馬趕山和別人說的話,特別是和自己說的話,心里便明白,那個名叫高紅泥的女子一定是歪嘴和尚念錯經(jīng)了,她本來對馬趕山就有好感,回家后,把自己見到的聽到的,加油添醋逢人就說,那兩個媳婦雖沒有她說的這么真切,基本意思都是可以互證的。大女和馬趕山住了一夜,她的身體準確地告訴她,她的男人還是她的男人,她便把家里的變故堵死在嘴里。
聽了大女的訴說,馬趕山在家里再也無心待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