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女們在縣城鬧離婚那些日子,那天早上送走大女后,開始,馬趕山并沒有多想自家的事情,有父母在,有二媽在,有大女在,家里的事兒他是很少操心的。那幾天,他也來不及想自家的事情,眼前的事情已經(jīng)讓他焦頭爛額了,大多的婦女聽了勸說,有的當(dāng)天回家了,有的堅(jiān)持到第三天,就堅(jiān)持不住了,剩下的一百二十名婦女,無論誰出門勸說都不頂用,軟說軟纏,硬說硬扛,不離婚絕不離開縣城。何自敘不在,古里和那個咪叨叨的事情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的,只要他出面,不等他開口,那些膽大嘴刁的婆娘,開口就是一段現(xiàn)成話:
“你上面說的是最好聽的,下面弄得是最好看的,你還到處嘗鮮哩,難道就讓我們吃一輩子剩飯?”
讓古里出面做婦女工作,等于在給婦女火上澆油,而真正給婦女火上澆油的卻是柳姿和高紅泥。那段日子,她倆像兩個大義凜然的女革命者,剪著短發(fā),每人手捧一本新《婚姻法》,哪里人多,便去哪里宣講,中心意思就是,所有的女人都是封建婚姻的受害者,所有婦女都是家庭的奴隸,只有離婚,女人才像女人,不離婚的女人,一輩子活得不但不像女人,連人都算不上的。她倆誘導(dǎo)婦女們當(dāng)眾訴苦,本來大多都是常見的家庭矛盾和生活煩惱,在她們的發(fā)揮下,都演變?yōu)椴豢烧{(diào)和的敵我矛盾。有些婦女情緒已經(jīng)穩(wěn)定了,理智有些恢復(fù)了,在她們營造的那種氛圍下,聽著別人哭訴得恓惶,越想自己越恓惶,很快地,又情緒激昂了。馬趕山找柳姿談話,柳姿雙手捧著《婚姻法》,慷慨激昂地說:
“縣長,你是縣長,在日常工作中,我應(yīng)該服從你,也一直服從你,可這是國家的法律,任何敢于蔑視國家法律的人,無論他是誰,必將受到法律的制裁!”
馬趕山竟然一時說服不了柳姿,只好想辦法給她派了一個差事,讓她帶著高紅泥,去鄉(xiāng)村深入調(diào)查子午縣婦女生活狀況。這個任務(wù)要完成,至少得一個月。這是正常工作安排,柳姿不得不服從。這兩個女人走后,馬趕山長出一口氣。他把縣委縣政府兩大系統(tǒng)的頭頭腦腦們召集起來,要求大家嚴(yán)守自己的工作崗位,一要嚴(yán)防婦女上街鬧事,絕對不能釀成群體事件;二要做好細(xì)致扎實(shí)的勸說工作,最好是做單個工作,一個個瓦解,最后實(shí)現(xiàn)全部瓦解;三是這段時間不能判決離婚案件,正常的離婚案件都不能判決,免得給那些要求離婚的女人留下希望;四是無論婦女們怎么鬧,所有的公職人員必須做到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誰要是在這方面出了問題,輕則黨紀(jì)處分行政問責(zé),重則法律追究。
大會結(jié)束后,馬趕山單獨(dú)留下幾個常委,關(guān)起門來給大家說:
“我們都是在一個個家庭長大的,家有窮富,家有幸福和不幸福,但對于娃娃來說,父母都在,哪怕父母整天拌嘴打架,都是一個完整的家,好比門扇,兩扇門哪怕都是舊的,裂了縫兒了,合不攏了,關(guān)起門來好賴是一個完整的家,總比一扇門是新的,卻把另一扇門扔了,要好得多?!痘橐龇ā肥菄曳桑仨殗?yán)格執(zhí)行,誰也不敢在這上頭胡抓亂挖,但,死摳政策,不講策略,肯定是不行的。這樣吧,我出去一趟,古里同志留守,協(xié)調(diào)各方面工作,人都知道何書記不在,現(xiàn)在縣長也不在了,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呢?誰要想馬上離婚,你們就說要等書記縣長回來開會研究,給她拖著,反正沒有人不許她離婚,咱們既不違反國家法律,那些拖不起的婦女,只好乖乖地回家過日子了。同志們千萬不要把這看成是咱們給老百姓耍死狗,不是的,按老話說,寧破萬貫財(cái),不破一樁姻緣,這都是積功德的好事,按新的說,家庭是社會穩(wěn)定的基礎(chǔ),我們在做穩(wěn)定社會的大事情。在這個問題上,大家一定要頭腦清楚,否則,現(xiàn)在那些鼻涕娃長大了會把我們從墳?zāi)估锇浅鰜淼?。?/p>
第二天,馬趕山果真走了,他不是悄悄走的,而是和小錘子騎著馬,從街道正中間招搖而過。街上碰到有婦女問他干什么去,他高聲大氣說,去地區(qū)開會,問他開多長時間的會,他說那誰知道,少則十天半月,多則月兒四十,上面讓開多長時間就開多長時間。他騎在馬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狼茬婆,狼茬婆有躲他的意思,他卻打馬奔到她跟前,故意說:
“那天,你不是回家了嗎,啥時候又來了?”
狼茬婆忸怩了一下,臉紅了。只紅了一霎,她勇敢地抬起頭,昂然說:
“我是準(zhǔn)備回去的,一想回去又得和那個死鬼鉆一個被窩,又不想回去了。”
“不回去怎么辦,你在縣城又沒有家?”馬趕山說。
“離了婚,就會有家的,柳主任說了,逃離舊家,建設(shè)新家?!?/p>
馬趕山看見狼茬婆說這話時,眼里閃射著一團(tuán)夢幻般的神采,隨即笑笑說:
“那多好的,祝你心想事成,啥時候喝喜酒,別忘了言傳一聲???”
狼茬婆突然反應(yīng)過來了,她說:
“縣長,你這是出遠(yuǎn)門嗎?”
“嗯,去地區(qū)開會?!?/p>
“開多長時間?”
“不長,也就月兒四十的吧?!?/p>
狼茬婆舉頭一想,驚道:
“這么長時間,還不長?你走了,我們找誰離婚去?”
“那有什么辦法,我總不能不去開會吧?”
狼茬婆眼里的神采忽地暗了,像是被風(fēng)吹滅的油燈。
馬趕山不再說什么,和小錘子騎著馬,在縣城轉(zhuǎn)了一圈,一出城,便拍馬疾馳而去。到了沒人地方,馬趕山讓小錘子回家看看父母,他有大半年都沒有回家了,早想家了,只是縣長就他一個警衛(wèi)員,他不放心縣長,縣委縣政府是有一個警衛(wèi)排的,找一個戰(zhàn)士代幾天班是符合規(guī)定的,可是,小錘子說,別人不熟悉縣長的工作方式和生活規(guī)律。小錘子家和馬趕山家的方向是相反的,出城到了分路口,馬趕山便讓小錘子回自己的家去,小錘子說,那你咋辦,馬趕山說,我當(dāng)然回我家了,還能咋辦,小錘子說,那可不行,要回家,也得我送你回去。馬趕山拗不過他,只好隨他。到了馬趕山家,馬趕山從自己的馬背上卸下一個稍大的行李包,打開,里面裹著兩個小行李包,他見小錘子在那愣怔,這些事情向來都是由小錘子打理的,走了一路,小錘子居然沒有發(fā)現(xiàn)縣長的馬背上有這東西,自感慚愧,也覺驚訝,馬趕山朝他撇一個詭譎的眼色,扔過來一個包,說這個你帶回家去,趁早走,幾十里地呢。小錘子不愿意走,打算進(jìn)他往常來居住的窯洞里,馬趕山說,你不回你家去,這是我家,小錘子說,我不放心,馬趕山笑道,我在家,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想投降變節(jié),也找不到敵人啊。趕山爹和趕山媽看見兒子回來了,都跟聲兒顛出窯洞來,聽見兒子在趕小錘子走,很不高興,趕山爹怒道,有你這樣待客的嗎,官沒當(dāng)大,頭比身子大了!趕山媽趕緊禮讓小錘子進(jìn)屋歇著,小錘子既不走,也不進(jìn)屋,站在那里怏怏呆呆的,馬趕山說,趕緊回家去,就不留你吃飯了,免得耽擱時間。二媽和大女雙雙從廚窯蹀躞出來,也一片聲禮讓小錘子進(jìn)屋,根娃帶著兩個弟弟,嘴里喊著小仇叔叔,也奔了過來。小錘子分別摸摸三兄弟的頭,才分別問候三位老人,又問候了大女,這才說:這幾天縣上有事兒,縣長要回家住幾天,我又不能住在這里,他注視大女一眼說,嫂子,不要讓縣長隨便出門,我很快就回來了。說完,手里提著馬趕山扔給他的小包裹,在馬家人的苦留中,苦了臉,出門上馬而去。
沒有留住小錘子,趕山爹很生氣,幾步跨進(jìn)大門,開口就罵兒子。馬趕山說:
“為了跟我,小仇半年都沒有回家了,人家也是有爹有媽的?!?/p>
趕山爹一愣,立即氣又壯了,他說:
“那你不能好好給人家說嗎,你看你那個日本鬼子臉!”
冷不防,馬趕山被逗笑了,這是他長這么大,聽見他爹說的最有才氣的一句話。心想,你又沒上過抗日前線,你咋知道日本鬼子的臉是啥樣的?收了笑,他說:
“我不趕,他不肯走嘛。他不放心你娃,你娃都是大人了,人家還是個娃娃,看你把娃慣得多沒出息的。你娃是娃,人家娃也是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