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趕山這一家人,好幾代人了,人丁都是斷又?jǐn)嗖涣?,旺又旺不起來,趕山爺在兒子十六歲時,就給完婚了,聽人說,奶頭大屁股大的女人能生兒子娃,他托了好幾個媒人,在四鄰八鄉(xiāng)物色兒媳婦,趕山媽進(jìn)入了媒人視野。趕山媽比趕山爹大三歲,媒人說,女大三,抱金磚。滿莊子人都這樣說,這話趕山爺也知道的,他撇嘴說:抱錘子的金磚哩!我家沒有金磚,也不需要金磚,金磚能吃能喝?沒有兒子娃繼承香火,要金磚扔著打狗嗎?我家需要能生兒子娃的媳婦,像老母豬那樣,一窩子一窩子地生,生多了養(yǎng)活不起,好辦得很,讓狗日的排著隊要飯去!真是瞅得準(zhǔn)準(zhǔn)兒的,丟得光光兒的,趕山媽過門十年,肚子一點響動沒有,咋辦呢,休了?趕山媽從進(jìn)門第一天起,就是一個賢惠媳婦,綹子里,渠子里,沒有不順眼的地方。再說,休媳婦,羞媳婦的臉,羞媳婦娘家人的臉,也羞咱馬家人的臉哩,人都會說,人家是上好的河川地,旱澇保收的,你馬家的種子只發(fā)霉不發(fā)芽,驢走不快,倒怪起打驢的棍子了?趕山爺思來想去,還是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忽然,靈機一動,為啥不能給我娃娶一個二房?大房不生養(yǎng),娶二房,于情于理都說得過去。托媒人一張羅,趕山二媽家,兒子多,女兒多,日子過得要鞋沒襪子的,趕山二媽的娘家爹,狠狠地向親家敲了一筆彩禮,把三女兒嫁給趕山爹當(dāng)填房。趕山二媽用大家認(rèn)可的眼光看,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個能生兒子娃的女人,胸脯平得能當(dāng)案板,溝蛋子又圓又小,腰細(xì)得不夠男人雙手一掬,相親時,趕山爺長嘆一聲說:買騾子掏了一個馬價錢,能不能生兒子娃,看老天爺?shù)难凵?,馬家真的要是讓我眼睜睜看著絕后,不怪我不怪我娃,怪老先人把人虧了!趕山二媽倒不含糊,過門不滿三年,就給馬趕山生出兩個姐姐,第四年的臘月就生出了馬趕山。
馬家人以為這個二房媳婦,這一下會像用漏勺漏涼粉魚兒那樣,給馬家漏一炕娃娃,哪怕多生幾個女娃,那也能增添無數(shù)的煙火氣,生順當(dāng)了,生出幾個禿葫蘆娃,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情。馬家對這個媳婦恨不得像母雞那樣養(yǎng)起來,趕山奶也是盼孫子盼昏了頭,經(jīng)常不由自主地做一些違反常規(guī)的舉動,雞婆在下蛋期間,家里人害怕把蛋撂在外面,雞婆下蛋一般在午后兩三點,快要到中午時,往往要把雞婆捉住,用手在肚皮底下揣一揣,叫揣蛋,如果懷了蛋,就會有人操心這只雞婆的,婆媳三人在一起做針線時,趕山奶時常會冷不丁問一聲:他二媽,有啥動靜嗎?趕山二媽紅了臉叫一聲:媽!趕山奶不放心,說讓我揣揣,你們娃娃家不懂得的。趕山二媽只好紅了臉,半捂了衣襟,任婆婆把手伸進(jìn)去,這兒揣揣,那兒揣揣。趕山二媽哪晚沒睡好,早晨起來臉色有些發(fā)黃,趕山奶便會大驚失色,不讓做這,不讓做那,不許坐著,不許站著,不許蹲著,不許彎腰,不許快步走路,趕山奶的理由無可挑剔:懷娃婆娘不能動了胎氣。最離譜的是,趕山二媽還在月子中,晝夜都有婆婆陪著,趕山爹和趕山媽另睡一屋,趕山爹和趕山二媽根本沒有接觸的可能,趕山奶仍時不時地,或正在吃飯,或正在做別的事,都要恍然一驚,抽出手來,蹀躞到趕山二媽跟前,鄭重說:快拿我揣揣!生下馬趕山后,趕山二媽雖已生養(yǎng)兩個娃娃了,按年齡,卻還不滿二十歲,還是一個大姑娘的性子,臉皮薄得像白綢子,面前有人出氣粗一些,都會隨風(fēng)飄蕩的,哪經(jīng)得住別人這樣摸摸揣揣的,可畢竟是自己的婆婆,又不能對老人使性子,便只好紅了臉,期期艾艾叫道:媽!馬趕山的降臨,一下子吊足了馬家人擴張男丁的胃口,趕山奶興奮得幾乎完全失去了理智,剛過七天,她竟然揎拳捋袖,又要揣二兒媳的肚皮。生了男娃的趕山二媽,一下子理也直了,氣也壯了,脾氣也有了,她一把撥開婆婆伸出的那只神圣不可侵犯的手,冷了臉,兇兇地叫了聲:媽!這一次,趕山二媽的臉生白生白的,一絲紅都沒有,趕山奶的臉突地紅了,她訕訕地縮回手,喃喃地說:唉,人一老,就瓜了啊。子午縣的人,把傻愣癡呆一類人,統(tǒng)稱瓜子,把不懂事的娃娃,叫瓜娃娃,把不懂事的女娃,叫瓜女子,把做事沒頭沒腦的人都叫瓜子。趕山二媽也覺得自己做得過分了,但她被婆婆這樣摸揣了幾年,心里是憋了不舒服的,也就裝了個不在意。婆婆蹀躞著出了月婆屋子后,趕山媽笑著說:媽真是的,人還沒老,卻老瓜了,雞婆剛下了蛋,就來揣蛋了,都不讓雞婆的屁眼眼兒歇緩歇緩。先后兩個就捂了嘴笑。
北地人的怪話怪叫法很多,比如先后。先后就是妯娌。妯娌讓人費解,先后多好的,有先有后嘛。趕山媽和趕山二媽,這兩個女人名義上是先后,其實和先后還不一樣。別的先后各有自己的男人,她倆卻只有一個男人。別的先后在一個大家庭里過日子,經(jīng)常鬧得你死我活的,婆婆把誰夸一下,把誰瞪一眼,往往都會引發(fā)先后之間的一場惡戰(zhàn),哪怕是分門另過,關(guān)系好的先后都不多。而這兩個女人關(guān)系好得勝過了親姐妹。為啥呢?親姐妹如果各過各的日子,互相體貼,互相照應(yīng),關(guān)系自然會好起來的,假如兩人共同嫁給一個男人,那么,女人畢竟是女人,免不了爭多爭少的,而哪個男人也沒有能力,在任何事情上都能把一碗水端得絕對平。趕山二媽進(jìn)門前,和進(jìn)門后,兩家人和雙方的媒人,四方都把話說得明白:馬家娶的是二房。馬家的家法嚴(yán),趕山二媽過門后,新婚三天,洞房不能空著,這是鐵打的規(guī)矩,三天后,婆婆把兩個兒媳召集起來,先冷了臉子,伸出右手食指,指著趕山二媽說,不知道你娘家媽給你說清楚了沒有,你是二房,做二房要像個二房的樣子,啥時候都不能亂了章法,她把右手食指移向趕山媽,對趕山二媽說,這是你大姐,你以后要是生了娃娃,不論男娃還是女娃,你大姐都是娃的親媽,你是娃的二媽。趕山二媽說,媽,我知道的,大姐就是我的親姐姐,我要是生了娃,大姐就是娃的親媽,我知道的。趕山奶說:知道就好。趕山奶給兩個兒媳規(guī)定,兩人分居兩窯,男人在兩個窯里輪流過夜,誰也不能多,誰也不能少,如果出現(xiàn)男人偏向這個,冷落那個的事情,那不是男人的錯兒,在這個家里,男人永遠(yuǎn)都是正確的,錯的只有婆娘。
趕山二媽年紀(jì)很小,對男女那些事兒,不但不上心,感到的只是恐懼和厭煩,她巴不得男人晚上不回她的屋里來。趕山媽呢,自己給人家當(dāng)了多年媳婦,卻生不出一男半女來,她一直覺得心中有愧,在人前抬不起頭來,再說,自己年紀(jì)漸長,這一輩子肯定是生不出娃了,不說馬家絕后的事情了,自己老了怎么辦,死了連個捧喪棒摔紙盆子的人都沒有,她巴不得男人不分白天黑夜在二房那里,萬一生出個娃來,生不親養(yǎng)親,無論誰生的,我拉扯大了,哪有娃不認(rèn)媽的理兒。兩個婆娘的心思,讓趕山爹少了一層這樣的煩惱,又多了另一層煩惱,晚上輪到去大婆那兒歇息了,大婆卻早早地插死了門,不讓他進(jìn)屋,他只好去小婆那里,小婆也早早把門插死了,大婆不開門,好壞還有個說頭,她隔著門縫勸他說:你跟我瞎搗鼓個啥?拿個大男人,大事小事都掂不清!小婆根本不給理由,他擂半天門,屋里死活不出人聲兒。只有輪到在小婆屋里歇息時,小婆當(dāng)仁不讓,伺候男人把飯吃得飽飽兒的,早早兒把炕燒熱了,給婆婆打過招呼,又去給姐姐打過招呼,獨自在豆油燈下做針線,男人忙活完了,一進(jìn)屋,就催促他趕緊上炕,她也不懂得怎么才會懷上娃,她從生活經(jīng)驗出發(fā),婆娘的肚子和莊稼地一樣,勤快了,務(wù)弄得精心了,收成自然會好一些的。從身體,到心底,她都不愛做這些事,可她明白她擔(dān)負(fù)的任務(wù),這不是她個人喜好不喜好的事情,如同種莊稼一樣,誰愛把日頭從東山背到西山,像牲口那樣忙活?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瓜子都想過這樣的日子哩。一晚上,一晚上,趕山爹簡直像一頭套在磨道里的驢,一坰面不磨完,不可能得到休息的。開始,趕山爹覺得受活,心想自己娶了一個熱突突兒的小媳婦,心里美得滋兒滋兒的,眼看天亮了,他倒有些意猶未盡,輪到去大房那里過夜了,他心中不樂意,面朝小婆緊閉的屋門,心里意意思思的,身上也意意思思的。可這是媽的決定,不能為這種事兒惹媽不高興。大房不開門,他心里暗暗高興,不是我喜新厭舊,是人家不愿意??尚∑乓膊唤o他開門,他心里的意思就真的成長為意思了,身上的意思讓他火燒火燎的,這時,媽卻出面了,她火沖沖到大媳婦門前,隨意撂一嗓子:哪有把自家男人關(guān)到門外的婆娘?話音剛落,屋門嘩地開了。但晚上兩口子如何睡覺的細(xì)節(jié),做老人的卻管不了的。趕山爹的心火在小婆門前被撩起來了,大婆卻把自己看護(hù)得滴水不漏,任憑丈夫硬來軟纏,都不能得逞。當(dāng)?shù)厝税巡簧呐私胁虿颍笃诺睦碛珊芎唵?,她說,我又是個豺豺,你不是不知道,好鋼要用到刀刃上,趕山說,我又不是沒有鋼,大婆回嘴說,你舍得你的鋼,我還舍不得我的煉鋼爐呢。
這樣忸怩了不到一個月,趕山爹對大婆由埋怨轉(zhuǎn)為感激,覺得還是發(fā)妻會體貼男人,他到小婆那里掙一夜的命,人簡直要虛脫了,到大婆那里,倒頭一夜昏睡,又覺得活過來了,再輪到小婆那里時,他勉強可以支撐下來了。當(dāng)確知小婆已懷上娃娃時,趕山媽把兒子強行趕回大婆那里,為防意外,她陪二兒媳過夜。趕山爹在大婆那里將養(yǎng)半個月,精力恢復(fù)了,又不老實了,大婆才讓他解解心慌,也只是隔三間二敷衍一次,再堅決不讓他得手的。小婆生娃眼看生順當(dāng)了,給馬趕山生了一個妹妹后,家里人眼巴巴等著她再生男娃的,一連等了幾年,她的肚皮再也沒有響動了。趕山爹和大婆小婆之間的生活,才回到正常軌道,趕山爹還是在兩個婆娘那里輪流過夜,但憑他的興致,這里多幾夜,那里少幾夜,誰都沒有擱在心上。小婆每生出一個娃娃,在娃娃斷奶后,都由大婆照看,娃娃又生得稠,一個與一個最多也只間隔一年半左右時間,都斷奶早,對生身母親也不像別的娃娃那樣依戀。他們只有懂事后,才在鄉(xiāng)鄰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中,知道自己是誰生的,而此時,他們和大婆已經(jīng)很親密了,遇到大事,他們還是聽媽的話,見了自己的生身母親,還是叫二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