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談國學(xué)》 關(guān)于神韻(4)

季羨林自選集:談國學(xué) 作者:季羨林


范文瀾《文心雕龍注》說:“異音相從謂之和,指句內(nèi)雙聲疊韻及平仄之和調(diào);同聲相應(yīng)謂之韻,指句末所用之韻?!笨傊?,和與韻都指聲音之和諧。和諧同美有聯(lián)系,所以“韻”字也有“美”的意思、“好”的意思、“風(fēng)雅”的意思。《世說新語》:“道人蓄馬不韻”,可以為證。用“韻”字組成的復(fù)合詞很多,比如“韻宇”、“韻度”、“韻事”、“風(fēng)韻”、“韻致”等等,都離不開上面說的這幾種意思。我個人以為,其原因就在于用聲音表示“和諧”這個概念,最為具體,最容易了解。我們現(xiàn)在講的“神韻”,也可以歸入這一類詞匯。

中印兩國同樣都用“韻”字來表示沒有說出的東西、無法說出的東西、暗示的東西。這是相同的一面。但是,在印度,dhvani這個字的含義,從“韻”發(fā)展到了“暗示”。而在中國,“韻”這個字,雖然也能表示無法說出的東西,同“神”字聯(lián)在一起能表示“暗示”的含義,卻從來沒有發(fā)展到直截了當(dāng)?shù)乇硎尽鞍凳尽钡某潭?。這是不同的一面,我們必須細(xì)心注意。

我還想再進(jìn)一步探討一個問題。多少年來,我就注意到一個現(xiàn)象:中西書名的命名原則很不相同。書名誠小道,但小中可以見大,所以仍有探討的必要。而且命名原則與我正在討論的神韻問題頗有相通之處,因此就更有探討的必要了。

關(guān)于歐洲的書名,我只從古代希臘羅馬時期舉出幾個來,以概其余。公元前4世紀(jì),亞里斯多德有《詩學(xué)》、《修辭學(xué)》等書。公元前1世紀(jì),賀拉斯有《論詩藝》。公元3世紀(jì),朗吉弩斯有《論崇高》。同一世紀(jì),普洛丁有《九部書》。四五世紀(jì),圣奧古斯丁有《論美與適合》。這些書名都樸素?zé)o華,書的內(nèi)容是什么,書名就叫什么,沒有藻飾,沒有任何花樣。而中國卻不盡然。我們有什么《文心雕龍》,有什么《法苑珠林》、《文苑英華》,到了后來又有什么《杜詩鏡詮》,有什么《藝舟雙楫》等等,等等,花樣多得很。這些書名花里胡哨,形象生動、燦爛。它們與內(nèi)容有聯(lián)系,但有時候又讓人猜不出內(nèi)容究竟是什么,這情況同歐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印度怎樣呢?從文化源流來看,印度文化至少有一部分應(yīng)該與歐洲雅利安文化相同或者相似??墒?,我在上面講到,印度的文藝?yán)碚擁嵳撏袊纳耥嵢绯鲆晦H,而在歐洲則頗難找到主張只有沒有說出來的東西,只有暗示才是詩的靈魂的說法。現(xiàn)在,我講到書名,印度的命名原則又與中國有驚人的相似之處,真不能不發(fā)人深思了。我先舉幾個例子。7世紀(jì)的檀丁有《詩鏡》,12世紀(jì)的羅摩月和德月有《舞鏡》,14世紀(jì)的毗首那他有《文鏡》。用“鏡”字來命書名的做法,立刻就讓我們想到中國的《杜詩鏡詮》、《格致鏡原》一類的書名。13世紀(jì)的沙羅達(dá)多那耶有《情光》,勝天有《月光》,都用“光”字來命名。15世紀(jì)的般努達(dá)多有《味河》,17世紀(jì)的世主有《味?!罚€有著名的《故事?!返鹊?,都用“河”、“?!钡茸盅蹃砻鼤?。至于用“花鬘”、“花簇”等字眼命名的書,更是車載斗量,比如安主的《婆羅多花簇》、《羅摩衍那花簇》、《大故事花簇》,還有般努達(dá)多的《味花簇》等等。類似這樣的例子還很多,我們不一一列舉了。

怎樣來解釋中國和印度這樣的書名呢?我認(rèn)為,也同樣用韻的理論、神韻的理論、暗示的理論。我以上舉出的這許多書名也同樣可以分解為兩個部分:說出來的和沒有說出來的。鏡、光、河、海、花鬘、花簇、苑、珠、林、楫等等,都是說出來的東西,實有的具體的東西。它們之所以被用來命書名,實際上與這些具體的東西無關(guān),而只是利用它們所暗示的東西,也就是沒有說出來的東西。鏡、光喻明亮。河、海喻深廣?;ù?、花鬘喻花團錦簇。苑喻遼闊。珠喻光彩。林喻深邃。楫喻推動能力,如此等等,后者都是暗示的含義。這同我在上面講的韻的理論不是完全一模一樣嗎!

至于為什么中印兩國在這些方面完全相同,而與歐美迥異,我目前還無法解釋。我多年以來就考慮一個問題:從宏觀方面來看,中印文化似同屬于一個大體系,東方文化體系,與西方文化體系相抗衡。中印文化相同之處,有的出自互相學(xué)習(xí),有的則不一定。茲事體大,目前只好先存而不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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