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萊所謂的“詩”，不可能指世界上所有的詩。在過去的幾千年中，各國人民創(chuàng)造了不少的種類繁多、內(nèi)容和形式各異的詩，詩的功能也各種各樣，有的詩顯然并不具備雪萊所說的那一種“詩的功能”。我猜想，雪萊心目中的詩就是“浪漫主義”的詩。

其次，鄭文中談到了綜合思維和分析思維，但是沒有指出，這二者是否在地球上有所區(qū)別。我在上面已經(jīng)指出，世界上沒有絕對純的東西，東西方都是既有綜合思維，也有分析思維。但是，從宏觀上來看，從總體上來看，這兩種思維模式還是有地域區(qū)別的：東方以綜合思維模式為主導(dǎo)，西方則是分析思維模式。這個區(qū)別表現(xiàn)在各個方面。東方哲學(xué)思想的特點的“天人合一”思想，就是以綜合思維為基礎(chǔ)的。

最后，我還想對詩人詛咒金錢談上幾句話。我覺得，金錢本身是沒有什么善與惡的。善與惡決定于：金錢是怎樣獲得的?金錢又是怎樣使用的?來的道路光明正大，使用的方式又合情合理，能造福人類，這就是善。否則就是惡。這個常識，很多人都會有的。

在結(jié)束本文之前，我再補充一點關(guān)于中國少數(shù)民族納西族的類似漢族“天人合一”思想的哲學(xué)思想。

我在《新解》中和本文里講的人與大自然合一的思想，都講的是漢族的。對于少數(shù)民族的哲學(xué)思想，我很少涉獵，不敢妄說。不久以前我收到云南朋友們贈送的《東巴文化與納西哲學(xué)》云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著者李國文。，贈送者就是本書的作者李國文先生。讀后眼界大開。書中使我最感興趣的是“三古老的宇宙觀”。在這一章里，作者敘述了“動物崇拜型的世界血肉整體聯(lián)系說”。這里講了三種動物：虎、牛、青蛙。對于這三種動物與世界血肉整體聯(lián)系，本書有很簡明扼要的敘述，讀者請參閱原書，我不再引證。為了給讀者以具體的印象，我引用東巴經(jīng)《虎的來歷》中的一段話：

……大地上很好的老虎，虎頭是天給的?；⑵な谴蟮亟o的?；⒐鞘鞘^給的。虎肉是土給的?；⒀凼切撬藿o的?；⒍鞘窃铝两o的?；⒎问翘柦o的?；⑿氖氰F給的、虎血是水給的?；馐秋L(fēng)給的。虎的聲音是青龍給的?；⒆κ谴蠼o的。虎膽是勝利神和白牦牛給的?；⒍遣蚬方o的?！稏|巴文化與納西哲學(xué)》，云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著者李國文，第115—116頁。

不用加任何解釋，天地萬物為一體的精神，躍然紙上。

這種“天人合一”的精神，其他少數(shù)民族中一定還有。我現(xiàn)在暫且不去探索了。

我這一篇長達一萬五千字的拙文到此為止。它看似凌亂，實則有一條主軸思想貫串其中。明眼人自能看出，我就不再啰嗦了。

一點補充

今夏，韓國東國大學(xué)佛教學(xué)院院長吳亨根教授率佛教代表團訪華。到北大以后，我應(yīng)吳教授之邀，給全體團員(僧、尼均有)做了一個簡短的報告，內(nèi)容就是：天人合一思想是東方思想的特點和精華，只有東方的天人合一的思想才能夠拯救人類。講的時間只有四十分鐘，講話和翻譯各占一半，我不能夠充分發(fā)揮，是可以想見的。不意竟受到韓國朋友的熱烈贊揚。最近接到吳亨根教授8月20日來函，對我的想法做了重要的補充?，F(xiàn)在我把信的一部分抄在下面，完全抄原信，沒有更改一個字：

季羨林先生您好。

最近好嗎?上次您為我們學(xué)校的學(xué)生演講，真的非常謝謝。對學(xué)生，當然包括我在研究東洋思想上幫助是很大的。先生您發(fā)表的論文“天人合一”，我已經(jīng)讀過了。我個人想：“天人合一”的思想是否和大乘起信論中的“色心一如”思想是否相通呢?中國僧肇大師說：“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此思想全是東洋思想的最極至。彼此好的因在一起就有果，相扶相助。華嚴思想中的法界緣起可以說是東洋思想的最好代表。

我想此種思想，要是能有所覺悟，則人類相互之間才能互相愛護，同體大悲思想才能出現(xiàn)。原信就抄到這里。

1993年9月19日